音湮沒在胎噪與風裡。
並不安靜的寺廟附近,有熙熙攘攘的遊人,或拍照留念,或雙手合十祈禱。程立久久佇立,不跪不拜,仿佛一道與世隔絕的剪影。
——你告訴我,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麵?
輕柔的詢問,在心頭響起。
他抬頭仰望佛像,那一張慈眉善目的容顏,千萬年間已經閱儘世人的悲歡。
我們的罪與孽,時候到了,總要還的。生死有命,禍福在天,容不得人太貪。
寺廟庭院中有一口古井,石頭上的雕紋已經模糊不清。
程立打開手機相冊,翻到一張照片。那是第一次相遇時,他為了確認沈尋的身份,拍下她的照片。因為猝不及防,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帶著防備和慌亂。仿佛夜路上,被車燈突然照到的小鹿。
這麼久以來,兩個人並沒有合影。有一回,她是想給兩人自拍的,隻是他沒有配合,躲掉了。
長指懸於半空良久,終是落下,點了刪除。
幾乎是同時,手機響了一聲。他點開微信,一行文字躍入眼簾。
——我也等你三年。
他凝視半晌,最後手一揮,將手機扔進了深不見底的井中。
走出寺門上車前,程立回了下頭。細雨綿綿,暮鐘回響,遠處青山如黛,街頭嬉鬨的孩子們追逐著跑遠。
2015年的這個春天,和往年並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遇見你。
遇見你後,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山,這水,這街道,這市集,這寺廟,都不一樣了。
它們告訴我,你來過。
那一天,當王小美看著沈尋朝她揮了揮手,獨自背著包走進安檢通道時,眼淚突然就湧了出來。她不知道沈尋為什麼還能向她露出一抹笑容——明明那笑容像美麗的泡沫,脆弱地強撐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難過,是因為見證了一場明明那麼美好,卻又突然結束的愛情,還是失去了一位她敬重的戰友和領導?像是仍不死心一般,她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反反複複地滑動,但那個叫“堅守”的小群裡,再也找不到叫Morpheus的人的頭像。
機場上人來人往,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歸處。一場不說再見的邂逅和陌生人的一次眼神交會似乎也並無什麼差彆。
咖啡店裡,牆上的小黑板上寫著花花綠綠幾個字:本地咖啡豆。
沈尋頓時失神。
她想起第一次在程立的宿舍喝咖啡,清晨的陽光裡,他側首看著她,目光沉靜,空氣裡有迷人的焦香味。
那畫麵仿佛還隻是昨天。
我們何以信誓旦旦地說未來,明明知道有的人離開,或許就是永遠地失去。
眼中隱隱有些澀意,她低下頭,不願讓旁人發覺自己的失態。
“抱歉,我拿錯了你的咖啡,還沒喝。”一旁有人推過來一個紙杯,語氣抱歉。沈尋低頭說了聲“沒關係”,接過杯子,小口啜飲。苦澀的味道在口中漫開,發燙的液體讓舌尖有些刺痛,像是誰一次次輾轉霸道的%e5%90%bb。
如今,連喝一杯咖啡都能醉到想起他。
果敢老街集市。
五顏六色的遮陽傘下,擺著各種小攤。來往摩托車的馬達聲、喇叭聲和討價還價的人聲混雜在一起,此起彼伏。
“要嗎?很便宜。”一個婦人舉著一串香蕉向程立招呼。
他搖頭,銳利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整筐黃綠相間的香蕉。
職業病犯了,從前辦案時,他們就遇到過利用香蕉運毒的情況。毒販把香蕉開了縫,往裡麵塞海洛因,再用膠水封住。那次檢查完的後遺症,就是大家每回看到香蕉就忍不住多看幾眼。
許多事情已經成了條件反射,也像是一種難以根除的癮。
循著玉而告訴他的路線,他穿過兩條小巷,走到一戶普普通通的民居前,白色的牆麵已經有些剝落,露出了紅色的磚頭,一扇沒有上漆的木門虛掩著,門上有個黑色水筆畫的笑臉,像是哪個淘氣的孩子留下的塗鴉。
程立推門而進。
院子裡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老婦人,正在洗衣服,看見他進來,隻是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活。另一個是身材魁梧的男人,一身黑衣,看到他之後,緩緩地站起身開口:“程先生?”
程立微微頷首。
“老板說,讓我先給您帶一句話,您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跟我走。”黑衣男人盯著他。
“你說。”程立神情淡漠。
“你要是去見她,那往後就要走另一條路了。”
程立聞言,嘴角微揚。
“進這道門前,我就想清楚了。”他語氣平靜,“而且,這條路與那條路之間,又有什麼區彆?到最後,大家結局都一樣。”
有人20歲未滿橫死街頭,有人挨到90歲臥病在床渾身生蛆無人照顧,有人生下來不足四個月就被吸毒發狂的父親摔死,而他尚且不知道一旁被砍一百多刀、血肉模糊的一堆叫作“母親”。造物主慣看人間玩笑,而人們陷於種種悲歡,樂此不疲。短不過一霎,長不過百年,想想也是無趣,不是嗎?
黑衣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後上前仔細搜他的身,確認沒什麼異常後,伸手遞給他一個眼罩,同時出聲:“我叫廖生。”
一路車程將近三個小時,廖生全程沒有說過話。程立姿態放鬆地靠在座椅上,腦中根據車子的移動默記大概的方向。
被解開眼罩時,他聽到有兩個女人在講緬甸語,說的是衣服已經都洗好,有幾件需要熨一熨。淅淅瀝瀝的是雨聲,挾著熱帶的潮氣,撲麵而來。
重獲光明的那一刻,他微微眯起眼,看到窗前坐著一個人,側麵朝著他。視線漸漸清晰後,那人也轉過頭來,身後是蔥鬱枝葉,在雨裡輕輕搖擺,風微微吹起她的發,帶來淡淡的香。
四目相對,程立連一絲驚訝的表情也沒有。
“你還是愛用那款香水。”他靜靜地說。
“因為最初那瓶是你送的。”
20歲生日,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年華。夏夜的路燈下,她握著那瓶他送的嬌蘭SHALIMAR,手心都緊張得出了汗。
不僅是因為收到禮物而興奮,更因為這是彼此的第一個%e5%90%bb。
一千零一夜,多麼美麗的名字。可是,當歲月模糊了從前,再美的愛情故事,也是他人口中的傳說。個中滋味,隻有當事人才清楚。
“葉雪。”程立緩緩抬手,觸上女人的臉,黑眸深沉如墨,“真的是你嗎?”
仿佛被他指尖的溫度燙著了一樣,葉雪渾身一顫,眼中起了一層霧意。
“是我。”她答,語氣有些不穩,“你……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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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的是什麼?”程立輕扯嘴角,“我現在的感覺嗎?一路換了五輛車,坐得有點腰酸背痛而已。還是,你問的是我過去的三年好不好?”
葉雪怔住。
她抬頭看向那張熟悉的臉龐,這個男人,在歲月中越發英俊,最要命的卻是他深邃眉眼間的那一抹疏離,那唇間仿佛是漫不經心的笑,叫人看上一眼,就輕易動搖。
“既然活著,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點了支煙,一手插進口袋,看著她,語氣低沉、溫和。
那一霎間,葉雪仿佛看見多年前那個年輕的大男生,倚在籃球架下,一手托著球,一手撐著腰看她,邪氣地笑。
她如鯁在喉。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他又問,如提刀的劊子手,卻溫柔相逼。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葉雪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如今的局麵……你想象不到。”
“是嗎?有多糟?比死了更糟嗎?”程立嘲弄地一笑,走近她,“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麼過來的嗎?嗯?”
葉雪被他逼得後退了一步,滿眼掙紮:“那她呢?我親耳聽見你和她………”
程立盯著她,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眼裡的嘲諷更深:“不這樣,你怎麼肯出來?”
“葉雪,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剛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知道,我不是什麼純情處男。你不在的這三年,除了沈尋,我和彆人也有過一掖情。如果你期望我完全守身如玉,那我要說抱歉。可是,你在我心裡是什麼位置,你知道。你要是不確定,現在就可以讓他們殺了我,就當我沒來過,我們也從沒有遇到過。”
他退開身,目光冰冷,離去的步伐沒有一絲猶豫。
“三哥!”葉雪語氣急促,自背後抱住了他。
程立僵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陽光下,一雙細小的手臂環住他的腰,那個小丫頭輕聲地說:程立,我喜歡你。
那時,她的淚沾濕了他的襯衫,那種柔膩的感覺,像是烙在了他的背上,讓他害怕。即便是此刻,那種害怕的感覺,還是那麼明顯。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凝視眼前失而複得的麵容。青蔥歲月裡珍藏的美好,曾經相互依偎的溫暖,此刻都已經回到他的懷裡,他有什麼資格再貪其他?
雨過天晴。清澈的藍天下,是一望無垠的紅花綠葉,隨風招展,美得令人窒息。農婦們在其間穿行,兩三個小孩子笑鬨著,舉著木質手槍,嘴裡模擬著劈裡啪啦的槍響,從屋前跑過。
如果不是那朵朵紅花妖嬈得刺眼,這是一幅再正常不過的田園風光圖。
三碟小菜,兩碗米飯,很是家常。葉雪拿起桌上的酒瓶,給彼此斟滿:“三哥,我從沒想過,還有機會和你好好吃一頓飯。”
程立抿了一口酒,靜靜地看著她:“往後日子還長。”
“你不問我這三年做了什麼嗎?”
“是種了果樹,有一大片稻田,還是做玉石生意?”程立淡淡一笑,“難道你以為我會天真到問這些嗎?這個地方,還能做什麼?”
眼前那片美麗的植物,在中國種植500株以上就是犯罪,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裡,開得漫山遍野,分外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