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這是作何?」
那護送我的甲士解釋:「這是在炕乾糧。」
「乾糧?」
「是也,我等並非先鋒,而是夥頭軍,將軍還在後麵招兵呢。」
我:「……」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萬萬沒想到我選的這匹馬太快,居然趕在了真正的大軍之前。
現在再想那轍痕,恐怕也是慕容氏的惑敵之策。
見我悒悒不樂,那甲士勸慰道:「夫人且安心,最多半日,將軍必至此處。」
「……也好。」
那甲士拱了拱手,便自去忙了。
其他士兵也是分頭忙碌,很快便炊煙四起,我往臉上抹了黑灰,湊過去看,卻見他們將一團團豆糜壓得菲薄,忍不住小聲道:
「這樣一來,薄餅定然在長途跋涉中碎為齏粉。」
旁邊的人耳尖,聞言冷笑一聲:「那你說怎麼做?」
我做了十幾年菽餅,自然不服氣:「你可加些澱粉,做成寸厚圓餅,中間留孔,以炭火烤炙。」
「為何要留孔?」
「中間留孔,以草繩串之,士兵可負數十裡。」
那為首的人聽了,忽然不笑了,又指著腳邊一大盆溼漉漉的東西問我:「這是做完牛肉乾之後剩的下水,你說該如何利用?」
我眼一瞟,便認出那是滿滿一盆牛膀胱,小聲道:「若有肉乾、麻餅,可將牛膀胱曬乾為皮包,將所有食物塞入其中,每個士兵帶一個、或幾個皮包即可遠征。」
眾人聞言,嘖嘖稱奇。
那甲士沉默著,忽然一拍我後背:「你這小子,詭計甚多!」
就在他又要來拍第二下的時候,身後的甲士連忙上前阻攔:「督軍不可!」
說罷,便在對方迷惑的眼神裡,急急將我拉走了。
(四十三)
這之後,甲士給我找了個孤帳休息,叮囑我不可再隨意亂走。
若不然,哪怕大鄴如何民風開放,一個婦人混入軍營這件事,光民間的唾沫星子,也足叫我死上百回次了。
聽他說得在理,我也隻能等在帳篷裡。
這一等,便等得睏意上湧。
翌日,我還在模模糊糊睡著,忽然前方帳簾一掀,兩名甲士忽然闖入,一左一右將我架了出去。
我正惶惶不已,倏忽間已被拖到一間大帳裡,昨日那督工就站在中間,指著我道:「司徒大人,就是他!」
我這才看清,前方帥位上,一站一坐,兩個都是我熟悉的麵孔。
王璵走過來,罕見地神情和藹,使人如沐春風:「如此智計,居然是一個小兵想出來的?」
「你既有貢獻,我將你提為百夫長,可好?」
我不敢說話,因為此時那帥座上的人,也正緊緊地盯著我。
對方頭戴冠盔,衣海龍寶甲,肩上覆一隻赤金饕餮,英姿勃發,麵容冰冷,待看清楚我後,臉色更是變了。
我剛張嘴,便見他下了座位,疾步走來,伸手在我臉頰上狠狠一擦,登時便露出了下麵的肌膚來!
王璵在一旁瞧得熱鬧,唇邊淡笑:「這麼一說,不能提百夫長了,倒可以提個鄉君。」
慕容垂哼一聲,似在按捺怒火,忽然轉頭朝眾人斥道。
「都出去!」
(四十四)
須臾之間,偌大的帥帳走得乾乾淨淨。
我不敢抬頭,卻見那雙紫金靴繞著我走了幾圈,聲音清潤,卻帶著寒意:「民闖軍營,合該當場處死。」
「……誰叫你不告而別。」
「你反倒怪起我來?」
我自知理虧,隻能悶不吭聲。
頓了一會,那靴的主人停在了我身後,冰涼鎧甲緊貼著我肌膚,帶來一陣寒意:「可你解我一大難題,論功又該行賞,你說,我到底該賞你,還是罰你?」
「都隨你。」
慕容垂似乎被我將住了,一陣咬牙後,狠狠道:「我瞧你可恨的緊!」
我剛要反駁,不意被輕咬耳朵:「但也可愛的緊!」
「既然可恨了,又怎會可愛?」
身後,慕容垂長嘆一聲:「正是又愛又恨,顛倒沉淪!」
「你說你孤身一人來找我,若是碰到了流匪,不慎死在了路上,我豈不是成了鰥夫?」
我鼻子一酸:「可我寧願流血,也不要再流淚了!」
對方聞言,目中好像有什麼在閃動,隻是他終究忍了下來,放軟了聲音哄道:「可戰場上生死無眼,我怎麼帶著你?」
「我沒要你帶著我。」
「那……」
「我來這隻是想問你,你此去,何時回來?」
我深吸口氣,強笑道:「一年兩年三年,我都等得,隻是不要叫我等一輩子。」
忽地,我腰肢上橫了隻大手,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人用力帶在了懷裡,用滿是青髭的下巴用力摩挲:「無論何時,隻要你等我,我都會回來。」
聽他娓娓述來,我忽然喉頭哽咽,幾乎句不成句:「那,萬一你死了呢?」
「你放心,生有人,死有屍。」
聽到這裡,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洶湧的淚水!
說到底,無人知曉這是否是我們的最後一麵,我孤身追到這裡,也不過想再看他一眼罷了!
許久。
慕容垂默默擦乾我麵上水漬,輕聲道:「莫哭了。」
「終有一日,我會還你一個河清海晏的大鄴,天塹終成坦途。」
見我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他忽然手撫鬢髮,指尖扯住玉冠,輕輕一拽,長長的烏髮洩了下來,接著橫刀一削,將一縷長髮遞到我手上。
「從此以後,魂夢相牽,你便是我的歸處。」
(四十五)
無論我多麼不捨,慕容垂的大軍仍然開拔了。
而我則被他委託給王璵,被帶回了家鄉滁州。
知道我做了十幾年的菽餅,王司徒令我牽頭,王家人從旁協助,在城中分家製作草繩鍋盔,再將一批批軍用乾糧運往北方。
我答應了。
這樣一來,即便慕容垂在北我在南,也能幫上他的忙。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日日稀裡糊塗地被推著走,忙得昏頭漲腦,也漸漸在等待中淡忘了惶惑與痛苦。
期間,慕容垂常有來信,雖然筆墨不多,卻都寫著一筆安字。
這時我才知,他之所以被稱作「鬼將軍,」便是因為善於夜襲。
要出奇兵,便不能留痕跡,甲士往往要埋伏在嵩草戰壕,數日不飲不食,長此以往便手腳浮腫,極易生病。
得知此事,我又陳情上去,王璵聽聞,又叫了兩個官鹽使來排程。
於是,我以家中的菽餅鋪子作掩護,大量製起了一種鹽豆窠子,以三升豉摻以五升鹽搗碎如泥,再壓作成餅曬乾,要食用時剝一塊,即可代替鹽巴。
於是,滁州成了供應軍糧的主要產地,要每日產出定量的鍋盔、麻餅、糜餅,皺飯,和鹽醬送往前線。
因人手不夠,我找來了不少婦人幫助,其中一位女郎生得尤其貌美脫俗,聽她介紹自己,竟是南家縣令之女。
萬萬想不到,滁州裡外內亂不休,甚至連縣令之女也無路可走,淪落到當壚幫傭。
幸而我有官令在身,這才能夠安穩度日。
(四十六)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初夏。
雨水豐沛的時節,好容易讓烏雲蓋頂的滁州有了一日喘熄之機,梅子黃時,又是滿城飛絮。
不知何時,鄴北的戰事已進入尾聲。⊙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這些日子,因相鄰大城內亂,滁州城湧入了不少外地人,其中便有一些評書。
隻不過和陳郡不太一樣,他們不講「鬼將軍」,卻總講些神神鬼鬼,並些司馬朝廷的風流豔事,我雖不愛聽,但偶爾累了,也會去聽上一耳朵。
這一日,正講到西貴妃被廢,又被謝家扶持為太後的逸事,我聽得頗有滋味,忽然便被阿二找了過來。
「女郎,門口來了兩名黃門,您快家去吧!」
我聽了,就要起身。
剛往外走,便見一意想不到的人佇立麵前,峨冠博帶,身後還有兩名宦官打扮的男子。
那人默默看我,另兩名宦人則手執紈素,麵容帶笑:「這位,便是龍驤將軍之妻,江氏愁予吧?」
我連忙行禮:「是。」
「聖人聽聞奏報,多有感念,江娘子身為女子,卻於軍事多有鼎故革新,慕容將軍此次大捷,問要何賞賜,卻隻為夫人求取封蔭……」
話未說完,便被身旁人打斷:閒話休敘,且頒了聖旨!」
「是、是!」
一名宦人連忙打開了文書,抑揚頓挫地念道:「奉天敕命,江氏愁予,龍驤將軍慕容垂之妻,秉性端淑,克嫻於禮,聖皇躬聞之甚悅,茲授淑慧鄉君,食邑千戶……」
宦人唸完,那人便將文書潦草丟到我懷裡:「夫榮則妻貴,果不其然。」
我:「……」
這是在笑我攀高枝了。
我無意與他爭辯,接了旨意便坐回去,繼續聽我的評書,孰料兩名宦人離開了,瞿晃仍站在原地,神色恍然。
「當初,若我去北能將你帶在身邊,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我斷然拒絕:「若我當日不願被休,反而將事情鬧大,恐怕被一刀封喉的人就是我了。」
自縣主被殺後,我再沒做過被人吊死的夢,頸上的傷痕也早已看不出了。
可午夜夢迴,想到那夢裡將我吊死在樹下的人,卻仍會不寒而慄。
見對方默然不語,我冷道:「我曾以為夫是妻的天,卻未有一天想過,天塌了該怎麼辦,後來天真的塌了,我才明白沒有誰該做誰的天。」
瞿晃嘲弄一笑:「我做不了你的天,難道慕容垂就可以?」
「無需他做我的天,隻需他將我當人看。」
「此事說來簡單。」
「說來簡單的事,往往做起來難。」
對方若有所思,許久後悵然籲嘆:「事實上,我雖榮膺高位,但心情卻無一日舒暢開懷,回想這三年最喜悅的時光,竟是與你成婚那一日。」
「江愁予,我說我悔了,你信麼?」
「瞿郎君,你悔的也不是失去我,而是沒能騙過我。」
「……」
這時,評書已換了個橋段,總算講到我愛聽的鬼將軍了。
我端了茶水,便專心地聽起來,正聽到鄴北大捷,回頭看,身後已空無一人。
再聽臺上,那老者正講到精彩處。
「卻說那鬼將軍夜襲百裡,用兵如神,一戰大捷,再戰再捷,此番歸來,聖人親披紫衣,成就一方兵權在手的漠北大王……」
孰料,他說到這便一臉高深,顯然在吊人胃口。
臺下頓時噓聲四起,
我嘴裡嚼著乾果子,也忍不住加入了噓聲大軍的一員。
這時,長街外傳來噠噠馬蹄聲。
往外看,一人騎在馬上,穿著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