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繁花,我索性往棚下一坐,思緒紊亂。
之前事出緊急,我抓著他硬摁了婚書,如今他願意,我卻不願意了。
再回想他出手慷慨,隨扈伴身,說不得門第比瞿晃還高,我即便一時高攀了,往後也是被休下堂的命……
這麼想著,我心下愈發後怕。
眼前再次浮現那張豔麗麵孔,卻是冷傲睥睨,彷彿我隻要反悔,下一瞬就會如摘花一般,輕輕摘掉我腦袋。
我摸著脖頸,彷彿真聽到了那一道折斷的哢嚓聲。
當下正魂不守舍,麵前忽然行來兩人。
定睛一看,卻是殺墨和殺硯。
他們一人肩挑雙擔,另一人手提高箱,當著我麵,殺硯將那紅皮箱子置於臂上,輕輕掀開。
卻是滿滿一箱金珠!
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睜不開眼,殺硯已退至一邊,殺墨放下擔子,揭開紅布,兩邊是疊得整齊的一摞綾羅綢緞,用累累金絲繡著花鳥魚雀,卷草蝠紋。
我頗感茫然:「此為何意?」
「此乃聘也。」
「……」
「郎主說了,因出門在外,身上財帛有限,女郎若覺寒微,待回到陳郡再盡力滿足。」
說罷,兩人叉手行禮。
「如此,女郎可仔細思量。」
(二十四)
兩人走後,我對著麵前閃閃發光的聘禮好一陣出神。
當初瞿晃聘我,所費不過喜餅一擔,金耳璫兩隻,銀鐲三對,唯有的幾身新衫,還是我自掏了體己去店裡做的。
之後三年,便是粗衣陋衫,深居簡出,整日與他的病母為伴。
未料有一日,我這下堂妻還能如此得人青眼。
閒坐片刻,日移雲動,厚重雲霧盤踞在天空,夕陽在空隙間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天漸漸暗下來了。
不知何時,身前多了一個人影。
對方是獨自前來,衣袂緩緩拂開,打著一盞低垂的絳紗燈,燈火照耀之下,眼前一晃,瞧見他一雙碧眼。
許是坐在風裡久了,我渾身寒涼:「我隻是一末等士族女郎,如何配得上你重金相聘?」
「我在家中也不過庶子而已,與你正相配。」
他往後走幾步,輕輕一推,我身下的花架便漸漸搖曳起來。
「金子就算了,衣裳都是去成衣巷子現買的,你若不喜歡那款式顏色,自己拿去退了換了,都隨你。」
「我……」
「怎麼不高興?莫非是禮聘太少?」
當著麵前鋪了滿箱的金珠,我不好發違心之言,他見我默然搖頭,湊近了柔聲道:「還是我相貌鄙陋?」
說著,他微低了頭看我,一縷鬈髮垂在額上,像畫裡走出來的仙人,又像西域深海中的鮫人,有一對清透如洗的眼眸。
這攝人心魄的豔色撲麵而來,任我如何張口,也說不出一個醜字,隻能訥訥:「不……不是,是你太兇了。」
「……」
「你殺人如砍瓜切菜,我不喜歡。」
花架漸漸停了,對方一揚手,又晃悠悠地蕩了起來。
「身在亂世,我為掙功名,不得已刀口%e8%88%94血,可都是戰場上見真章,從未傷過老弱無辜。」
頓了頓,又道:「你若怕刀,我以後不再拿到你麵前來,好不好?」
見他聲音宛然低沉,有些嘶啞,我輕咳一聲:「還有,你聲音也不好聽。」
「隻是被人下了毒,燒傷了喉嚨,過陣子就好了。」
不得不說,對方這放下`身段,溫柔入骨的樣子,實在令人迷惑,也令人心軟。
雞蛋裡的骨頭都被挑完了,我無法可想,目光漸漸凝在了麵前那箱金珠上。
「你先前說,家在陳郡?」
「是。」
「那我嫁去陳郡,你能讓我帶上阿耶嗎?」
「……」
「我不要你金珠,也不要你綢緞,隻要你將我帶去陳郡,允我照料阿耶。」
我低著頭,細聲哽咽:「我便作你的妻。」
(二十五)
初夏夜長,蛩鳴輕細,散落草尖的螢火蟲漸漸絕了蹤影,等了許久,方聽到那低低啞音響起:「你可知此事艱難?」
我移開臉,不敢看他眼睛。
「如今胡羯步步進犯,境內流寇眾多,陳郡雖距滁州不遠,短途已成天塹,我將你帶走已是不易,更莫說你阿耶了。」
說著,他緩緩搖頭:「此事,你是要我用命去博。」
我輕輕點頭:「既如此,你拿上金珠綢緞,就自行離去吧。」
對方鬆了手,花架隨即寂寞地停了下來。
「你不與我同行?」
我無動於衷:「為人子女,怎可拋下父母不管?」
對方垂目沉%e5%90%9f,踟躕良久:「你救我一命,可留下金珠。」
「不,你曾救過我,這也算恩怨相抵了。」
說罷,我跳下花架,從懷中拿出薄薄一張紅紙遞過去:「這婚契,名字本就是亂寫一通,也未交予官府報備,到底怎麼處置,丟了或是撕毀,都隨你。」
這之後,我行了個女禮,默然離去。
我走以後,兩人從不遠處的樹蔭中走近,神色忐忑:「郎主,事不諧矣?」
那人手執紅紙,麵容柔和:「此事對別人不易,對我又有何難處?」
「隻是不知,有朝一日,她會不會像對她阿耶那般,對我不離不棄……」
身畔,兩人揣測著他神情,肅容以待,
不過須臾,這向來殘暴的主人已恢復了冷淡神情:「也罷,你二人自去陳郡傳我口令,調一支親兵來。」
「郎主?若調親兵,您身邊……」
「有何疑問?」
「沒、沒有。」
殺墨殺硯不敢駁嘴,自領命去了。
這之後,對著紙上那密密麻麻的紅字,他眉頭挑起,唇角的笑容漸漸加深。
豔極,也詭極。
「江愁予,他日你若敢負我……」
(二十六)
這之後數日,我見一群人開始打點行裝,便也深居簡出,不再走去對方麵前。
這天夜裡,睡得迷迷糊糊,隱約聽笛聲透窗而入,左右睡不著,我索性開了窗,再聽那樂聲便清晰了許多,就在廂房外。
穿過影壁,幾處礙眼的倒掛藤蘿橫於眼前,信手將它撥開,便見眼前淺淺荷塘畔,立一襲翩然輕薄的白袍,撒著星點的木蘭暗紋,如水流一瀉至地,顯得人分外單薄清瘦。
粗粗一看,甚至有些病怏怏的。
我正要離開,見那形容悽美,不知為何就頓住了腳步。
「你傷了腿,要多休息才好得快。」
對方將置於唇邊的手放下,不是什麼笛,隻是薄薄一片樹葉:「腿上又酸又癢,我睡不著。」
「哦。」
我應了一聲便要走,卻聽身後人揚聲道:「你的條件,我答應了!」
他話音未落,我轉了身:「來,看看你傷處。」
「你這狠心的……」
不等我聽清,對方輕咳了咳,順勢坐到了旁邊一塊大石上:「看吧。」
我順勢揭開他褲腿,藉著月光潦草看了看。
「長新肉了,難免會癢。」
事實上,看腿隻是次要。
以此為藉口,我們又一次坐在了一起,對方轉臉睇我,一張麵孔俊麗殊絕,直叫星光也失色了。
「除了將你阿耶帶去陳郡,你還想要旁的什麼?」
「旁的都不用。」
頓了片刻,一張輕飄飄的紅紙被遞到了我麵前。
我外祖去的早,因此我識字不多,如今上麵的「丁」字已被修改,改成了兩個陌生的字。││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我名慕容垂,你需記得。」
我嚅嚅細聲:「慕容……垂。」
慕容垂此人,嚴峻時不苟言笑,頗為可怕,可待他放柔了眉眼,又是另一種風情,另一種動人,他輕聲喟嘆:「待將你送去陳郡,我將獨自往洛京,此去不知多少兇險……」
「若我死了,你清明別上錯墳。」
我聽他這麼說,連忙抓住他衣角,心神惶惶:「不,你別死,別叫我做寡婦!」
他聞言失笑:「可戰場之上,刀光無眼,誰又說得準?」
「生逢亂世,誰不是朝不保夕?可你若連生死都撇開我,那還叫什麼夫妻?」
見我揚聲反問,聲音甚至有些尖利,慕容垂深深望了我許久,方輕輕動唇:「那麼,你要如何參與我的生死呢?」
我一時語塞。
對上那清澈而熱烈的碧眼,我頗有些垂頭喪氣:「總之,我願為你妻,卻不願為一個在深宅中等待的婦人。」
「結髮為夫妻,黃泉共為友。唯願你記得,一切事都要與我商量,若有為難處,定要告訴我知曉,哪怕去戰場拚殺……」
慕容垂聽到這裡便笑了,皓齒隱約,眸駐星光:「瞧這小身板,誌向挺大。」
又伸手一拂我鬢髮:「我答應了,必不會叫你做寡婦,隻管放心。」
我有些沮喪。
瞧他輕鬆的神色,似並沒有把我的話放心上。
(二十七)
日子倏忽而過。
忽然有一天,門口行來一隊甲士。
這佇列形容整飭,車馬喑啞,甚至沒有驚動四鄰,青天白日的,忽然便出現在了巷道裡。
甲士們迅速湧入小院,很快便將前後三進院子搬空了。
慕容垂朝我示意:「該出發了。」
我對滁州並無留戀,阿二卻不願離開,我乾脆將菽餅店子交予他經營,帶著昏睡中的阿耶上了馬車。
當然了,也帶上了我那四抬紅皮箱子的嫁妝。
車馬鐸鐸,很快出了城門,馬車外便是禦著駿馬的慕容垂,我微掀了簾子,忍不住透過縫隙偷偷地打量他。
不知何時,他麵上已覆了張可怕的獸臉麵具,隻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的下巴,氣度沉淵,使人心折。
他所挈的這支隊伍速度快,耐力強,甚至日夜不休,直至第三日到達一處驛站,甲士們方下馬修整。
我將阿耶安頓好,便見慕容垂站在門外,獸臉麵具閃著冷光。
「你既願意嫁我,還要將我關在門外?」
我想到他一把撕碎我褻褲的兇殘,忽感身下陣陣風涼,忍不住後退,這一退,直接把自己退進了房裡。
見我神色惶恐,他唇角輕勾:「放心,今夜我隻睡你榻下。」
入夜以後,對方沒有食言,果然在踏板上和衣而眠。
「你怕我?」
「……沒。」
我忐忑良久,方細細道:「我隻是更喜歡溫柔的郎君。」
不一會,床沿外摸索來一隻寬大的大手,輕輕勾住我手指。
「莫怕,郎君的溫柔隻給你一人。」
我聞言,鼻尖一酸。
「無需郎君多麼愛憐,隻需將愁予當做一個人來對待,如此便可以了。」
「好。」
聞言,我大著膽子抓緊了那溫熱的手指,小聲道:「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