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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月光 懷南小山 4425 字 6個月前

脹之下的痛楚無法像止血一樣被及時處理,密密匝匝,僅僅一小片的青紫色,疼痛的反饋卻繞滿周身。拳頭落在臉上的瞬間,隻覺得牙齦間脹澀,回到封閉孤獨的家裡,才迎來姍姍來遲的困苦。

這種感覺,興許就叫做後勁。

程榆禮有意聯係一下秦灃,想問一問今天說的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他很快發現聯係方式被拉黑。

看著紅色的感歎號,沉默許久。

程榆禮退出聊天框,不用拖拽,秦見月的賬號已經被他置頂。

很久沒有交流了。

點進去,又退出來。

通訊錄有一堆未接來電的紅點,都是來自老宅的座機號碼,爺爺打電話總這般催命似的急促,程榆禮一通也沒回。置若罔聞地撳滅了手機屏幕。

咕嚕慢吞吞從旁邊走過來,無力地甩著尾巴,趴在程榆禮的腿上。

程榆禮就在沙發上無所事事地呆了一宿,本是坐著擼狗,後半夜睡了一陣,又被趴在肩上的狗狗鬨醒,去給他倒狗糧。那時天已經亮了,他便沒再睡,把電腦打開處理了一會兒工作。

心裡還是不舒坦。從前是良宵苦短,近來是夜長夢多。

翌日,程榆禮去見了沈淨繁。

老太太久居她閒適的四合院,酷暑豪雨,澆落了一地梧桐穗子。沒人打掃的院落像敗落多年,程榆禮邁步走進廂房,踩在凋零的植物上,發出脆脆聲響。

“奶奶,在呢。”他掀開門簾,往裡麵看去。

沈淨繁坐在榻上洗她的假牙,見程榆禮過來,擦一擦濕淋淋的手。麻利地將牙裝上,動一動頜骨,哢哢咬了兩下。

“好久不見你過來了?又什麼事兒要勞你們家老太太神?”

沈淨繁不留情麵奚落他。

程榆禮隻是笑著,在她跟前坐下。

沈淨繁一瞧他這臉:“唷,這臉怎麼了?”

程榆禮說:“跌了跟頭。”

“彆是讓人給揍咯。”沈淨繁說著,探手去碰一碰他的傷口,“去醫院看過沒?”

他訕訕笑:“這點小傷還去醫院,讓人笑話。”

沈淨繁歎道:“從小沒見你打過架掛過彩,安安分分的一小孩兒,能惹上什麼事兒,怎麼這會兒挨□□腳——得了,你要不樂意說奶奶也不問,隻能說這叫什麼呢?是禍躲不過啊。”

她是個開明的人,看出程榆禮的躊躇。關切得點到為止。

程榆禮似笑非笑點一點頭,不應聲。

沈淨繁又問:“怎麼今兒就你一人來呢?往日裡不都是上哪兒把你媳婦兒捎著。”

程榆禮尚沒接話,奶奶遞過來一顆酸梅。他擺手說:“不吃,胃不好。”

沈淨繁嘖一聲:“瞎矯情什麼呢?怎麼就又胃不好了?”

他淡淡說:“可能是忙的。”

胃疼,是因為不吃早餐。不吃早餐,是因為想多睡會兒。多睡會兒,是因為不想醒來。

誰都想貪一貪黃粱夢,貪著貪著就把身體折騰壞了。惡性循環。程榆禮最近是越發回避現狀了。精神困頓,絕非好事。

沈淨繁見他這樣,試探問:“跟月月鬨彆扭了?”

程榆禮也沒瞞著:“離了。”

沈淨繁聞言一愣,急著猛拍大腿:“怎麼回事兒?”

他想了想,說:“老爺子一而再再而三從中作梗,她心裡不踏實。”

“哎喲,程乾那個混賬玩意兒。淨不乾人事兒!”

程榆禮想到他爺爺就心煩,他不想多談這件事,指一指旁邊老式收音機,悠悠道:“您給放首曲子聽聽吧。”

沈淨繁撥開開機鍵,給他放了一曲《打漁殺家》。

她又問:“難不成是因為夏家那個丫頭?”

程榆禮說:“有一點影響。”

他一夜沒睡好,眼下青黑,沈淨繁看出他的倦意,指一下榻前的牆壁:“先不說這個——我最近尋思這麵牆有點兒過於光禿了,想掛點兒東西上去,就想著讓你畫幅畫。既然你來了,乾脆現在就畫上吧。”

程榆禮順她指的方向看去,問道:“畫什麼樣兒的?”

“隨意你。”

從奶奶的桌下取來筆墨紙硯,在桌麵鋪上一層薄薄絹布。程榆禮沒有落座,隻躬身桌前,纖長的指圈住細細輕輕的畫筆,柔軟的筆鋒在絹布中央拓下一朵蓮花花心。徐徐地點,輕輕地勾,一株清蓮的形狀輕巧地落了下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耳邊是沈淨繁的話語聲,混著簷下淅瀝的雨水,她望著程榆禮潛心作畫的側影,說:“夏家最近也是不安寧。”

他淡淡地“嗯”了聲。

“你知道了?”

少頃,程榆禮頓一頓畫筆,答:“猜到了。”

他前幾天跟秦見月說夏家的事,是夏橋的妻子陳柳然出了事故,據說已經到了送醫院搶救的嚴重程度,但什麼原因也沒對外公布,陳柳然好歹是個有名望的大畫家,有什麼大事故能讓這一家子諱莫如深。

他說:“夏橋有暴力傾向。”

沈淨繁歎一聲,搖一搖頭:“自打你小時候就聽見這風言風語了,沒想到這一出又一出的。送走一個,還不悔改——你跟他談生意的事情怎麼說?”

程榆禮:“如果是真的,我還不至於沒底線到和這樣的人談合作。”

可能是當時年紀小,他不大記得沈淨繁所說的“風言風語”,但現在回想,當年關於夏橋的第一任妻子的過世原因就眾說紛紜,聯係到眼下這類傳聞,忽然一切都能串聯上了。

程榆禮心中亂想著,沈淨繁也講起他兒時一些舊事。

老人都這樣,喜歡憶往昔。說起程榆禮從小受到程乾的牽製,比起程榆禮的爹媽,爺爺對他的管束更為苛刻。被送去學鋼琴和小提琴,他分明覺得分身乏術,卻不吭聲地順從。沈淨繁說到這兒,問他為什麼不喜歡卻不說?程榆禮仍然不接茬。後來是發覺這孩子在畫畫上麵還挺有天分,於是往這方麵培養了一下。

程榆禮聽著奶奶在耳畔有一句沒一句地聊曾經。

明明叫他沮喪失意的話題已經過去,心頭那一片烏雲仍然固執地懸著。

畫筆蘸上朱色的墨,落下就不再成一團團模糊的花瓣。

筆端無意識地繪深,變成女人的唇,女人的眉。

“怎麼不說話?”沈淨繁的話將他意識牽回。

程榆禮忙鬆開筆,再看過去,這幅畫已經讓他畫得不倫不類。心煩意亂想要揉碎,又不忍地完整保留住她的嘴唇。

於是輕輕將這張絹布掀開到一邊,他說:“有點兒不舒服。”

沈淨繁問:“哪兒不舒服?”

他不答。

她又問:“為的什麼?”

程榆禮放下毛筆,聲音輕淡:“月月不在了。”

沈淨繁看穿他的失意,不再絮叨同他講述其他,見程榆禮在太師椅上坐下,垂眸休憩,她好奇問一句:“你頭一回見她是不是我過壽那次,在戲館?”

程榆禮輕掀眼皮,去看廊上的雨珠。答道:“更早一些。”

雨水淋透了整個世界,意識也變得渾渾噩噩。往昔回憶像走馬燈一一變幻,每一道光景都清晰如昨。

程榆禮就在這樣清醒一時,糊塗一時的狀態裡,消沉在濃鬱的煙草氣味。他無端在想,她能回來就好了。同樣也免不了懊悔,那時該多講幾句挽留。

風流雲散,一彆如雨。念舊的人最是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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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見月那夜喝醉,翌日醒來將胡話都忘光,她僅存的記憶裡,唯一的情緒失控場麵是和媽媽爭執,險些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思‖兔‖網‖

心情沉靜下來後,外麵已經被雨水洗刷過一番。趁著閒來無事,給她培雍的花草一一澆灌。本以為家中沒人,沒料秦漪聽見她起身的動靜,也放下手頭忙碌,從廂房裡出來。

秦漪倚在門前,靜靜看著秦見月。

秦見月剪短的發在清早被簡易地用發圈籠住,短短一截,像小尾巴。瘦弱身體被寬鬆的睡裙罩住。遇到什麼難纏東西,她蹲下`身來細細撥弄,而後精心開始修剪花枝。

她的骨相近乎完美,因而側臉顯得很優越。儘管早起沒有過多的打扮,眉骨、鼻梁、下巴的線條流暢曼妙,撐起這張清水掛麵的素淨麵容,如遠山芙蓉。

秦漪開口道:“離就離了吧,是我沒站在你的角度考慮。”

突如其來的動靜讓秦見月驚得手一打顫,剪刀滑落。

她扭頭看向媽媽。

秦漪的眉目裡是隱隱的不忍與無奈。她垂著睫,輕微搖頭:

“其實我早料到這樣的結果,媽是過來人,當初給你提過醒,你不聽。也怪我和你爸,沒給你創造很好的家庭條件。沒讓你留住你特彆喜歡的,幫不上你的忙,也有我們的錯。”

有時再深刻的感情也換不來一段好姻緣,她知道的。秦見月淡淡說:“我不怪你,隻是沒有緣分。”

片刻,秦漪“嗯”了聲,過了會兒轉移話題說:“節目做得挺好的,我看了,創新點很有意思。都是媽想象不出來的點子。還是你們年輕人會玩。”

秦見月視線頓住一瞬,輕輕點頭,沒有接話。這一陣子情緒透支,她儘量不讓自己陷入敏[gǎn]的愁思。

“以後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彆憋在心裡,你要是覺得媽做得不對,也可以說,母女倆好好溝通溝通,媽媽也不是那麼不講理吧?”秦漪說著,自嘲般笑了一笑。

“……好。”她平靜點頭,若無其事地吸了吸鼻子。

轉移話題,秦漪告訴她:“對了,你昨天去喝酒,跟你哥說什麼了?害他去彆人地盤上鬨事。”

秦見月一怔,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他鬨什麼事了?”

“你不知道啊?他去把小程給揍了。”

聞言,剛剛被拾起的剪刀又啪一下摔落在地,秦見月沒再去撿,用乾毛巾擦一擦手,趕緊過來問媽媽:“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秦漪也是聽秦灃在電話裡嚷嚷了一通,秦灃語焉不詳,她壓根沒問清楚。

秦見月急忙拿出手機,打電話給秦灃。

秦灃揍了人,心情倒是快活得很。睡到個日上三竿,聲音還懶洋洋的,憋不住嘲諷秦見月一句:“喲嗬,酒醒了?”

秦見月問:“媽媽說你打人了,你為什麼打人?”

“打人?小小地教訓了一下而已,我下手可輕了。怕把你的寶貝白月光打疼了,哥給足了麵子。”

“什麼意思?我昨天……我昨天喝多了,是不是跟你亂說了。”

秦灃聲音吊兒郎當:“是啊,什麼都說清了,什麼小秘密,高中就喜歡了,是不是?”他還厚顏無恥地笑了聲。

秦見月心一沉:“我,我都說了?”

“啊,還說你當時因為他被欺負,我一聽,氣得當場就衝他辦公室去了!不知道也罷,你說這事兒我知道了,我能忍嗎?!”

秦見月愣了很久,而後慢慢回過神來,瞬間又是羞又是惱。她可真是瘋了,她居然把這些事告訴秦灃了,她告訴誰不好要告訴秦灃?!

算了,先不管這個。她又著急問:“他有沒有事?受傷了嗎?嚴不嚴重?”

“這,受傷?這我好像——”沒注意三個字還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