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官說得慷慨激昂,赫東延卻已興致寥寥。
一沒死人,二沒造反的,就幾個嫌飯餿的卑賤徭役鬨事,掀得起多大波瀾?一天到晚在他麵前念叨,儘掃興!
赫東延捏了捏眉心,突然轉頭看向徐玉,開口問:“對了。”
徐玉躬身待命。
赫東延說道:“朕記得,那個談魏是有三個女兒,怎麼方才隻見到了兩個,第三個跑哪兒去了。”
此言一出,客堂內靜了一瞬。
稟事的文官還沒說完的話硬生生淤結在了嘴裡。大禹嶺道開鑿一事愈演愈烈,再這麼下去大禹一帶遲早要反……
徐玉朝岑迦南瞥眼去。岑迦南垂眸未語,眼睛看著窗外屋簷上垂下來的蓮花風鈴,冷峻的眉目更顯鋒利。左邊的手掌垂了下來,掌心白色的繃帶縫隙間似有血滲了出來。
徐玉拱手答道:“今日談大人的確帶來了三位女兒,但那位三姑娘貪玩,怕是逛去彆的地方,所以一時半會沒叫到。”
赫東延耐性有限,隱隱有些動怒,“朕想要個女人都不行?”
徐玉便接著說:“奴才雖不知男女之事,但卻知好菜需小火慢燉方能入味。那談家三姑娘年齡尚小,還不經事,若強綁了過來,隻會哭哭啼啼,鬨得不成樣子。若能與陛下兩情相悅,情意綿綿,到時候再成事,可不更美?”
徐玉這番話說得有幾分道理,他想要女人隨時都能有,難得如此看中這位小女子,霸王強.上弓反而玷汙了。
赫東延便眉開眼笑道:“還是徐玉你有主意。”他眼睛朝下看,惋惜道:“你也真是可惜了,一輩子都不知那件事的滋味了。”
徐玉溫聲道:“人各有天命,奴才能在陛下腳邊侍奉一生,彆無所求!聖上若現在又嫌悶了,奴才這就將寶夫人請進來……”
赫東延凡事想一出是一出,搖頭道:“也罷,今日在這古寺裡,朕倒是有些感慨,想清心寡欲,潛心修行,聽大師說說佛法即可。”
徐玉拱手正要領命下去請方丈入內,結果赫東延話鋒一轉,道:“這寺廟中,可有尼姑?”
饒是徐玉聽到這句話也愣了半晌,方才緩緩答道:“回陛下,寺廟裡隻有和尚修行。”
“嘖……”赫東延不無失望地摸索著下巴。
徐玉道:“不過一裡外倒有一處尼姑庵,有些尼姑在那裡修行。”
赫東延眼睛一亮,說:“朕倒想同她們談談佛經。”
談佛經,一寺廟的方丈和尚談不得?卻要找尼姑談?赫東延這般做無外乎是什麼樣的花都見過了,就想再來點更加新鮮的東西。尼姑,他還沒睡過尼姑。他要親手撕碎踐踏彆人俸為信仰的東西為樂。
徐玉道:“奴才這就去辦。”
赫東延笑了起來,他懶散地打了個哈欠,看向還在屋中的幾人,奇怪道:“怎的?還有事?”
那文官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岑迦南率先開口道:“無事,臣先行告退。”
“嗯,都退下吧。”赫東延滿心期待著徐玉將給他找來的尼姑,哪裡還在意什麼大禹嶺道什麼徭役行刺。
夜幕降臨,徐玉悄無聲息地關緊了寺廟客堂的大門,也將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全部關在了身後,緩步退了出來。
岑迦南立在寺院中,正抬頭看著樹冠上的枝葉。
春日樹木生得鬱鬱蔥蔥,青翠欲滴,茂盛的樹枝上掛滿了紅色的福紙,一張摞著一張,一張貼著一張,將本來平直的樹枝都給壓彎了,上頭寫著諸如白頭偕老、升官發財之類的吉祥之語。
岑迦南一張一張地看了過去,不知在想些什麼。
徐玉悄聲來到岑迦南身邊,躬身稟告道:“殿下,那根箭頭已經查清,箭頭呈五棱,用黑鐵築造,箭身用鬆木,弓箭拉槽約為半寸,的確出自駐紮在大禹的孟家軍之手,與殿下所料無異。”
岑迦南繼續看著樹枝上的紅紙,點了點頭。
徐玉微頓,語氣一緩,繼續說:“下月初三,正值春狩,屆時奴才會請談姑娘一同參加。若聖上再如今日這般,便想個法子將人支開……”
“大禹嶺道之事,殿下看幾位主事的官員如何處置?”
岑迦南說:“暫且收監。”
“此事工部的談俞怕是亦有牽連。”徐玉微微一頓,道:“談俞,是談三姑娘的大哥。”
岑迦南半晌道:“知道了。”
徐玉領命:“是。”
徐玉稟告完默默退下,岑迦南走出寺廟。
巷子裡靜悄悄的,隻有那頂青色的馬車停在路邊。
他有些失神地在馬車前停了一停,方才抬步掀簾進入馬車。
厚重的車簾被掀起,除檀香之外的女子淡淡的幽香如夜風拂麵而來,像在深夜裡悄無聲息地綻放出了一小朵蘭花。
岑迦南微怔在了原處。
車內已是一片漆黑,幾縷朦朦朧朧的輕紗似的月色越窗照了進來,點亮了小小一個角落。
談寶璐就俯身側臥在本該他坐的位置上,臉頰撐在手背上,身上全是銀白色的月光。
+15章
◎睡顏◎
她似是睡得很好,恬靜,乖巧,白嫩的臉頰微微有些泛紅,呼吸平緩而綿長,長而溫順的眼睫跟著吐息輕輕的顫動,像鴉雀烏黑的羽毛,在眼睛下方投下兩塊圓弧形的倒影。
一直在鼻尖縈繞不散的淡淡血腥味似乎被衝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馥鬱的香。
她今日到底為何而來?她和刺客同時出現,究竟是不是一個巧合?
“呼……”
她原本綿長平穩的呼吸突然重了一拍,似是臥得不太舒服了,纖細的眉輕輕一蹙,嫩白的臉頰在手背上來回磨蹭。
她是側睡著的,衣服全被堆在了一起,白色的領口便被扯開了些,一節白皙細膩的脖頸露了出來,綴著幾根青絲,不知是不是蒙了月色的緣故,更顯得白茫茫一片。
即便他不去想,他的身體已經幫他回憶起方才將她抱在身下的感覺,綿軟,無力,纏在他腿處的腰肌有一股柔軟的韌性,像一根攀附住磐石的柔嫩柳條。
岑迦南失焦的眼睛暗了暗。
岑迦南喉結微動,無知無覺地收緊了拳,然後緩緩鬆開,再次收緊,再次鬆開……
那兩扇緊閉的眼睫顫了又顫,然後悠悠睜開,一雙黑亮如繁星的眼眸迷迷糊糊地朝他看了過來。
迎上那雙乾淨的眼睛,岑迦南下意識地往右偏了偏頭。
那隻被視為異類的左眼掩藏進車廂的陰影裡。
他再向她看去,她明明撞破了他的窺視,卻似乎一點也沒被嚇著,反而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抬起手,捂著嘴打了一個秀氣的哈欠,然後帶著剛睡醒的小鼻音,含含糊糊地對他說:“啊,你怎麼才回來呀。”
這句話聽起來是這麼的曖昧,這麼像一個妻子說給丈夫聽的,無端端讓他心頭一顫,岑迦南冷俊的臉色更冷了。
談寶璐半睡半醒地撐坐了起來,用手背揉著眼皮。
現在這場景其實對她而言,挺稀疏平常。
她飄著的那五年,一刻都不能離岑迦南離得太遠。
岑迦南是活人,她是死人,岑迦南能睡覺,她連覺都不能睡。
於是岑迦南睡著的時候,她就繼續飄著。
她都已經是一道煙了,也就沒必要還講什麼男女有彆。
岑迦南的床非常大,她就躺在岑迦南的大床角落裡假寐。每次百無聊賴地側過身來,裝進她眼睛中的,就是他挺直的鼻梁,流暢的下頜,還有深邃的眉骨……
她有時候會抬起手,想熨一熨岑迦南緊皺著的眉心。但她是一道魂,她的手指隻能從岑迦南的眉眼之間穿過去。⑦思⑦兔⑦網⑦
幸好岑迦南睡覺的時間短,絕不貪睡,每日最多三個時辰就就能蓄足精神,這讓她無趣的時刻少了很多。
現在她這麼恍恍惚惚地突然睜開眼睛,又看見岑迦南,便以為自己還在當阿飄。
談寶璐打完懶洋洋的哈欠,清醒的意識終於占領了高地。
她緩緩睜大了眼睛……
再睜大了瞳孔……
談寶璐:“……”
岑迦南已經坐到了主位上。
他坐得很直,左手握拳,抵在唇角,低低咳了一聲,“咳……”
談寶璐牽起裙角,往旁邊讓,往裡麵讓,將車上的位置全讓給他,“殿下。”
岑迦南換了一身青色圓領常服減少了他氣質裡淩冽的那一麵,但依舊驕矜清冷,不可接近。他淡聲問她:“為何在此等本王?”
談寶璐撇了撇嘴。她倒是想走,但岑迦南的侍衛就是個死腦筋,說既然殿下命令了呆在這兒,那就不能走,橫豎得呆到岑迦南回來再說。
“不是殿下您命令我呆在這兒麼?”
岑迦南下頜微緊,沒再言語。
談寶璐低頭瞥向岑迦南的手。
岑迦南右手手掌上纏著一塊白色的繃帶。
他還是受傷了,但手掌上的傷再嚴重也隻是皮肉傷,過幾日便可養好,再也不會影響到他拉弓射箭。這說明事情正不斷地朝著好的那一麵發展。
岑迦南似是察覺了她試探的目色,開口道:“小傷,無礙。”
“哦。”談寶璐正要扭開頭,突然聽到岑迦南問她:“你大哥現在在大禹做事?”
“是。”談寶璐點頭答道:“家兄領命在大禹修建大禹嶺道。”
那日她在岑迦南臥房聽到幾位官員談論大禹嶺道。前世她大哥被排擠,源頭就是大禹嶺道修建款項貪汙一事,她想借機在岑迦南麵前為大哥說些好話,為之後的大哥入獄謀求點回旋餘地。
談寶璐:“殿下,我大哥談俞是個大好人,也是個大好官,他在大禹為官時廉政愛民,兩袖清風,為了公事,好久都沒回家,甚至到現在都沒成親。”
岑迦南默然聽著,突然撩起單薄的眼皮,目光灼灼似刀尖地看了過來,問她:“今日你故意進本王馬車,是否已提前知道大禹嶺道徭役計劃行刺本王之事?”
談寶璐背後一涼,暗叫大事不好。
岑迦南此人未免太聰慧,一猜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她很快也冷靜下來。她敢肯定,岑迦南現在就是在詐她。
岑迦南是絕對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她與這件事有關,她本就與這件事毫無牽連,她僅僅隻是重生提前預知了未來。重生這個原因她當然不可能同岑迦南說,要想將這件事圓過去,還得另找借口。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手指絞了絞衣裙,佯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天真無邪的模樣,柔聲說:“小女一概不知。小女隻是個弱女子,小女若是能知道,一定提前跑得遠遠的。”
她恰到好處地用袖口抹了兩把眼睛,擦拭起壓根不存在的被嚇出來的眼淚,“殿下,今日的行刺好可怕!小女剛剛下車時瞧見車壁上有好大好大的幾個箭窟窿!若不是殿下救了小女,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