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墨麟閣,就隱約聽到書房裡傳來了自家娘子的大笑聲,還有咕咕噥噥的討饒聲。
門口,銅甲衛和阿彩她們臉上都掛著淺淺笑意,在皚皚白雪映照下,顯得格外好看。
她愣了下,好像許久都沒聽到自家娘子這樣笑過了,能追溯到傅翟還在的時候。
疲憊之中,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現在她大概能明白娘子和王上之間的感情了。
大概是在一起時吵吵鬨鬨,分開時又為了能一起笑鬨,所向披靡。
這叫寧音對即將到來的戰亂,都沒那麼擔憂了。
*
正月初五,迎財神。
初六,在定江郡的紀氏宗祠中,敬告先祖即將北上的消息。
初七,老人說不宜出遠門,紀忱江與傅綾羅一起臨朝,極為正式將王印和一半兵符交到了傅綾羅手中。
“盼女君穩坐南地高台,遙望長舟,不負民心所望,亦不負女君所期!”
文武官員又一次震驚了,因為紀忱江不是站著說的。
他單膝跪地,垂首抬起雙手,徹底將自己放在了臣子位上。
傅綾羅強忍著鼻酸,起身莊嚴接過他手中的白玉匣,“紀長舟,我等你開京都中門迎我的那一日。”
祈太尉和王府丞也激動萬分,他們帶領著文武官員跪地,高聲道——
“祝王上開京都中門,迎女君入京!”
傅綾羅咬緊了舌尖,淚水還是在漂亮的狐狸眸子裡轉動著,滑落腮畔,但這次沒有任何人笑話她兒女情長。
眾人都知,紀忱江此行,背後托舉著南地乃至大睿的萬萬百姓,危險萬分。
若放在以往,紀忱江定會讓傅綾羅起不來床,不用送他離開。
可書房裡那日,他孟浪了半天,也不過是將伺候傅綾羅舒坦了,又叫她以柔荑掌刀,並未做什麼正經的孟浪事。
離開這日夜裡,他也隻緊緊抱著傅綾羅,從發心親到下巴,刀勢昂揚,卻始終未曾做什麼。
過去,他喜愛這小女娘,恨不能揉她入骨血。
現在,他愛重這小女娘,隻怕她又一次自己孕育子嗣,再等不到他歸來。
傅綾羅也察覺出了其中的變化,低頭將眼淚蹭進了被褥裡,不叫他看到。
初八一早,她特地用雞子消了眼眶周圍的紅腫,一路送紀忱江出城門。
她懷裡抱著被裹成棉花粽子一樣的小悅兒,身後跟著祝阿孃,懷裡抱著同樣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賢均。
其實這麼冷的天不該抱孩子出來,可她隻怕給紀長舟留的盼想不夠多。
她和祝阿孃並立在城牆上,看著整裝待發的兩萬將士,看著紀忱江在大軍前祭旗。
紅幡簌簌,這次,南地駐軍終於掛上了‘紀’字帥旗。
等到這一切都做完,紀忱江上馬要帶軍出發時,背影頓了下,始終未曾回頭。
傅綾羅揚聲喊住紀忱江,“紀長舟!我等你為悅兒取名!”
她始終未曾叫紀忱江給長悅取大名,就為了讓他記得,要活著為閨女取名。
紀忱江喉頭滾了滾,聲音運上內力,傳遍大軍——
“尊女君令!出發!”
這一日的陽光格外燦爛,映在還沒來得及化掉的雪上,亮得人眼窩子疼,好多人都忍不住落了淚。
將士也多是南地人,哭得最厲害的,當屬他們的親眷友人。
祈夫人看著鬢角花白的夫君,騎在高頭大馬上,扶著兒媳婦眼淚縱橫。
寧音看著臉色蒼白,還未曾痊愈的衛喆跟隨在紀忱江身側,也哭得不能自已。
祝阿孃這般心硬的女子,看著自己養大的那幾個孩子,連喬安都不肯成親,跟隨在了紀忱江身側,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流。
隻有傅綾羅,未曾再掉一滴淚。
紀忱江走了,她哭給誰看呢?
沒有人掛懷的時候,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與其哭得死去活來,不如叫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沒有後顧之憂。
“回府!”傅綾羅淡然吩咐,轉身抱著孩子入馬車的時候,甩掉了一片晶瑩,始終冷靜。
*
正月十五,傅綾羅親自帶領百官去往邊南郡,在老宅浩浩蕩蕩祭祖。
先前文人們流傳出去的檄文,被王府丞帶著手下的文官,慷慨激昂宣讀給百姓。
幾位年紀不小的文官,數度落淚,曆數封地的惡行,京都的荒謬,引得百姓和文人們愈發憤慨,群起呼號——
“清君側!”
“殺貪官!”
“反了這腐朽的朝廷!”
……
傅綾羅坐在飛鴻樓的窗邊,冷靜吩咐,“將文人的詩文,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出去,寫得格外犀利感人的,特許官職,讓他們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
紀雲熙鏗鏘應下。
很快,那些筆杆子格外犀利的文人,一一走到了台前。
他們的故事,詩文,飛快傳遍大江南北,引起了無數文人的共鳴和渴望。
支持定江王反了大睿的聲音,從零零碎碎,逐漸變成了一股洪流。
*
六月十五,紀忱江打敗豫州駐軍,活捉豫王和豫王世子,朝著荊州出發。
駐紮在豫州三十裡外的王帳中,紀忱江滿臉風霜,卻沉靜無比。
“女君為我等造勢,並不是讓我等趁機造反,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穩得住。”
“記住,我們隻是清君側,捉拿的封王都帶走,好生伺候著,彆叫他們輕易死了。”
喬安沒懂,“這是為甚?那夫人給咱們造勢有什麼用?”
衛明笑%e5%90%9f%e5%90%9f替紀忱江解答,“大家都盼著王上反,那是民心所指,但戰亂之中我等若是真反了,就成了亂臣賊子,叫人心裡不踏實,以為王上是惦記那把龍椅呢。”
這就跟花樓裡的姑娘似的,名聲傳出去了,越是不肯見人,越是叫人捧得高高的,恨不能一擲千金。
“可封王呢?”周奇也不大懂。
他們好不容易拿下豫王,若是不處置,殺雞儆猴叫其他封地看看,還得費大力氣跟其他封地打仗啊。
紀忱江輕笑,“我們不沾殷氏子的血,傳出消息去,隻有萬民書能處置封王。”
如此,也不枉費阿棠給他造的勢。
得知能夠處置曾壓迫他們的權貴,民心會愈發向著紀家軍,其他封地過活沒那麼容易的百姓們知道了,嗬嗬……
王府丞不在,在場心眼子最多的就是紀忱江和衛明。
看到紀忱江這得意模樣,衛明唇角抽了抽,心裡忍不住喟歎。
這倆人啊,前頭鬨騰的時候,就針鋒對麥芒,他還頭疼來著。
現在看來,倒不是壞事,就是相互扶持,也勢均力敵,倒顯得格外有默契。
*
十一月底,大雪紛飛中,紀忱江一路勢如破竹,殺破了荊州和袞州的城門。
袞州不愧是靠海最富庶的封地,充王府裡,各種新奇奢靡的東西數不勝數。
黃白之物被紀忱江收起來,一部分換了大量銅板和銀角子,分發給百姓和礦山裡的黑工們。
那些新奇玩意兒,紀忱江令銅甲衛精衛八百裡加急送回定江郡,當做年禮。
除夕宴請,傅綾羅的生辰在勤政軒大殿內,與大臣和權貴及其家眷一起慶賀。
傅綾羅隻留了紀忱江親手雕刻的全福梳,其他的新鮮玩意兒,都當做定江王的禮,送到了各家手裡。
賢均和長悅都已經能扶著婆婆車站起來了,叫三歲的賢均已經能零星能蹦出不少詞兒來,剛抓完周的長悅卻始終不曾開口說話。
但就這樣,底下人也是沒口子的誇。
“大公子長得真像王上,小女君也是美人坯子。”
傅綾羅和紀雲熙都心下微哂,要是真像就壞了,某個暗衛還不得從地底下爬起來哭啊。
“虎父無犬子,瞧著大公子就是利落的,定跟王上一樣勇猛,既抓了弓箭,往後定會護著小女君。”╩思╩兔╩在╩線╩閱╩讀╩
傅綾羅笑而不語,賢均的身份以後大家會知道。
但無論如何,他也會是紀家的義子,這孩子已經入了紀家族譜的。
至於是為長悅保駕護航,還是他能有一番作為,將來還要看孩子的,她不強求,隻希望他們都能過得快活。
還有人問,“如今王上都打到袞州啦?那等拿下河州,豈不是就能入京都了?”
說話的人自己都咋舌,定江王是南地戰神,大家都知道。
但也是才知道他如此驍勇善戰,這才一年功夫,都已經逼近京畿。
當然,有樂觀的,就有悲觀的。
也有人小聲辯駁,“京畿大營有三萬將士,禁衛軍也有近萬人,還有京都護衛軍萬人,堪比咱們南地駐軍的數量了,沒那麼好贏吧?”
說話的是定江郡兵馬司的官員,聲音並不大,可原本還低頭玩著手裡彩色碧璽串的長悅,突然抬起腦袋。
賢均比她活潑的多,站在婆婆車裡,正被祈夫人和王夫人逗得嘎嘎樂呢,突然就被長悅揪了個跟頭。
賢均:???
長悅不管他,用力抓著婆婆車的邊緣,大聲道:“贏!贏!”
眾人還沒來得及為從沒開口的女公子驚訝,可能因為長悅太用力氣了,說完話她‘嘭’地放了個屁,震住了底下所有的閒聊。
長悅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愣了下,撇撇嘴,有點想哭。
傅綾羅和紀雲熙低著頭,咬著舌尖,強忍著才沒笑出來。
底下人反應也快,誇讚立馬潮水般湧到長悅耳邊——
“好好好!女公子這……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啊!”
“都說小孩子通漫天神佛,能看到凡人所不能見,王上定會大勝而歸!”
“女公子真是厲害,動靜鏗鏘有力,不愧是小女君!”
……
長悅沒聽懂,但她莫名地,嘴巴一癟,嗷一嗓子就哭了出來。
賢均被她嚇得夠嗆,也跟著哇哇大哭。
殿內也有人帶了家裡的孩子來,是為了給定江王府大公子和女公子做伴,這會兒跟傳染一樣,都跟著哭了。
“噗嗤——”不知道是誰先忍不住,笑了出來。
傅綾羅也彆的小臉通紅,抱起長悅,借著哄孩子的功夫,也笑了出來。
但笑完,傅綾羅心底又是一酸。
她希望小悅兒說的是真的,哪怕不記得自己的父親,隻怕也是血濃於水,才叫小悅兒說出這種話來。
她又想紀長舟了。
殿內哭笑聲都響亮,傳出勤政軒,倒是難得的熱鬨,叫守衛的銅甲衛和墨麟衛驚訝不已。
等到了晚間,賢均還是被阿瑩照看,傅綾羅哄睡了小悅兒,去了書房。
兩人這次分彆,書信往來比以往都要少一些,多是攢著,兩個月送一次。
她思忖良久,提筆——
“長舟,來年南地初雪時,我會到你身邊。”
如果那時,他仍然未拿下京都,她不會再隻坐鎮南地。
淮州、豫州和荊州都已在她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