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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退戈 4279 字 6個月前

鄭儘美對自己的夥食從來都是對付了事,大多數時候吃的是饅頭跟鹹菜。潦草填飽肚子後,又要匆匆趕去餐廳幫忙洗碗。

她異常的瘦弱,頭發枯黃,穿著十幾塊錢的地攤貨,還幾年都不換一件新衣服。

那段時間她經常坐在門口,無聲地注視著鄭顯文,眼神深沉隱晦,帶著一種難言的遲疑。

鄭儘美或許很想跟他道歉,可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需要先解釋自己的處境,然後才能闡述她的理由。可是緊跟而來的是社會的階級跟規則。

她沒有辦法告訴她兒子,在人人平等的社會裡,錢有時候也能決定人的地位。

她隻能在夜裡用力抱著鄭顯文,關心他的傷口,以此表示自己的愧疚。

不過她確實後悔了,沒過兩個月,就帶著鄭顯文搬了家。

她以為這事可以就此翻篇,對鄭顯文來說,顯然不行。

鄭顯文說:“因為搬家,她丟了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不過好在小學的花費不高,她攢了一部分存款,供我上初中。”

他們之間的相處有些微妙,不過勉強還能維係。簡單概括是單親媽媽跟他的叛逆兒子。

鄭顯文雖然有些看不起鄭儘美的懦弱,自覺還是愛她的。

問題出在初三畢業那一年。

鄭顯文的中考成績一般,沒能繼承到什麼優良的學習基因,隻考上一所末流的高中。鄭儘美為了方便他求學,又把家搬到學校附近。

鄭顯文對她效仿孟母三遷的做法感到可笑,認為她在無謂強求自己做一塊好料。但是他在幫忙搬運家具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張韓鬆山的照片。

鄭儘美將照片藏在縫紉機的小格子裡。

那台機器曆史悠久,幾次損壞又被搶修,早已承擔了遠超它工作年限的壓力。鄭顯文本來想扔了它,不料發現這張鄭儘美年輕時的照片。

裡麵的鄭儘美笑得靦腆又溫柔,將頭靠在韓鬆山的肩膀上,後者的表現相對淡漠,隻有唇角很淺地向上勾著。

鄭顯文對著上麵的人臉看了許久,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長這個模樣。

他一寸寸摸著自己的臉,比照著麵部的骨骼跟輪廓,心下覺得自己跟韓鬆山長得很像。

鄭儘美對父親這個身份的說辭是對方已經死了,連名字都沒向他透露過。鄭顯文猜這人要麼是真的死了,要麼是個負心漢。

他偏向於第二種可能。

畢竟他跟著母親姓,而鄭儘美對自己的丈夫從來羞於啟齒,偏又悄悄留著他的照片。舉止耐人尋味。

不過他想鄭儘美長得不漂亮,腦子也不靈活,估計遇不上什麼有錢人。這個男人不僅缺乏責任心,多半還很貧窮。所以隻在私下感受了幾天來自血脈親情的呼應,就將事情拋之腦後。

高二的時候,他在電腦課上隨意搜了下寫在照片背後的名字,搜索引擎跳出諸多的相關新聞,他看清內容後嚇了一跳,才知道韓鬆山這個人是世俗意義上挺了不起的成功人士。

鄭顯文懷著失速的心跳反複辨認著網頁上的照片,發現韓鬆山雖然胖了,麵部線條變得柔和,五官原先的特征也被弱化,但還是能依稀看出原先的長相。

他又去找韓鬆山年輕時做記者的照片,確認了這就是跟鄭儘美拍照片的人。

他沒有告訴鄭儘美,而是從櫃子裡拿了零錢,偷偷買了去D市的火車票,照著新聞裡寫的地址找到韓鬆山的公司,在門口守株待兔一樣地等他出現。

時至今日,他仍舊震撼於自己的莽撞跟大膽,同時還有難以估量的愚蠢。

鄭顯文開口,全是對自己的譏誚:“我沒想過他是不是結婚了,有彆的小孩,也沒想過自己是不是他親生兒子。我當時腦子發熱,想的都是一些離奇又好笑的故事,自以為是地覺得,韓鬆山見到我會覺得高興。不過,韓鬆山確實比我鄭儘美會偽裝得多了。他惺惺作態,擅長把握人心。”

鄭顯文是在公司門口攔下的韓鬆山。他什麼都沒說,隻是背著包擋在韓鬆山的麵前。

當時對方身邊還有彆的同事,奇怪詢問他要做什麼。

他指了指韓鬆山。後者在他臉上端詳了數秒,察覺到什麼,不動聲色地讓同事先上去,自己領著他去附近的咖啡店。

鄭儘美的生活貧窘而單調,日常能吃上一頓烤雞可樂已經是難得的獎勵,咖啡對鄭顯文而言是一件沒有概念的奢侈品。

他坐在桌子後麵,看著服務生將菜單遞過來,完全讀不懂上麵的品類,視線在價格欄上滾了一圈,最後裝模作樣地點了杯冰美式。

拿到手後發現咖啡很難喝,苦得他不習慣。瞄一眼對麵的人,不想表現出來,麵不改色地將杯子握在手裡。

韓鬆山全程在觀察他的反應,他當然竟然毫無察覺。

兩人安靜對坐著,韓鬆山不想跟他浪費時間,主動開口詢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說話的語氣柔和輕緩,同時又不失男性嗓音的厚度,有點像書裡學過的,暖陽的味道,極具迷惑性。

鄭顯文聽得愣了下,理智沉浸在見到父親的狂歡裡,直白將自己的結論說了出來,全然沒注意到韓鬆山的表情有細微變化。

“你可能是我爸爸!我媽叫鄭儘美。”

韓鬆山迷茫地說:“我不認識什麼叫鄭儘美的人。”

鄭顯文從包裡拿出照片,韓鬆山仔細看過,露出震驚又遺憾的表情,說:“她以前叫鄭秀枝,你怎麼會是她的孩子?”

鄭顯文咧嘴笑了一下,抬手在兩人之間比劃:“我們很像,你覺得呢?”

韓鬆山神色動容,露出很是懷念的表情,手指摩挲著褪色照片上的女人,歎了口氣,悵然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嫁到好人家了嗎?”

“不是很好,她一個人過。沒有學曆賺不了太多錢。”鄭顯文見他神態中寫滿了“彆有隱情”四個字,順著他的意願問出口,“你當時為什麼要走啊?我媽……才18歲就生下我了。”

“爸爸”這個稱呼他叫不出口,不過他已經對這人感到親近。

第65章 歧路65 他不理解身為女性的柔弱跟艱苦

韓鬆山說得含蓄,給鄭顯文留出了足夠的暢想空間,說話的過程還常有停頓,好似在斟酌更委婉的措詞。

“我跟鄭秀枝……也就是你媽媽,以前是同村的。雨湖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90年代那個地方物資匱乏,部分人連日常溫飽都沒能解決,我們家更是村裡出了名的貧困戶。為了湊我上大學的學費,我爸把家裡能賣的東西幾乎都賣了。村裡的人也幫了點忙。加上我靠著獎學金跟打工的收入,好不容易才讀完了四年。”

鄭顯文專心致誌地聽,某一瞬間以為他是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對他能坦率談及自己曾經的落魄感到敬佩。抬起頭,偶然對上他的眼神,又被裡麵那種父親般的慈愛與柔和所灼燒,飛快地移開視線。

手足無措間喝了口咖啡,隱約覺得不那麼苦了,多了一分可以細品的甜。

“剛開始老鄉們以為我名牌大學畢業,以後能有出息,對我爸媽客氣不少。結果我畢業後乾了記者,實習期工資隻有兩三千,在A市那種地方過得捉襟見肘,幫襯不了家裡不說,還時常受傷住院。”韓鬆山無奈地笑了一下,“窮鄉僻壤嘛,判斷一個人成功的標準隻有錢。慢慢發現我沒賺錢的本事,那點好臉色也沒了,說我還不如村裡不識字的那些混混。”

鄭顯文提了口氣,也覺得身邊的人眼光都狹隘,當即想安慰他。可垂眸一看他手腕上的金表,簡短的一句話跟堵在嗓子眼似的,說不出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韓鬆山苦笑了一下,臉上的皺紋朝兩側推開,端起咖啡跟白水似地灌了一大口,欲說還休:“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我當時確實沒什麼前途。不提了。”

鄭顯文跟每一個閱讀理解合格的人一樣,自動補全了後麵的話。

鄭儘美的家人嫌貧愛富,拆散了他們。韓鬆山一怒之下遠離雨湖村,之後又從A市轉到D市發展,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跟財富。

鄭顯文莫名感到有點羞恥,那種羞恥有些不明來由,可能是根植於他自卑的心態。

多麼有戲劇性的劇情發展?故事的雙方一個得到報應,一個得到饋贈。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韓鬆山表現得像是個寬容豁達的人,自然地轉開了話題,給他講起自己剛工作時經曆的危險,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身上的舊傷疤。

“我最開始做記者,因為曝光了一家本地企業的黑工廠,被公司老板養的打手圍毆。如果不是我跑得快,衝到有人的地方,路人看見幫忙報了警,我可能已經死了。”

韓鬆山那股平淡的語氣越發襯得他高深莫測,寵辱不驚。

“我被打斷3條肋骨,差點紮穿心肺。腦袋後麵也有顱骨骨折。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差點站不起來。因為傷得太重,現在還有點後遺症,一到下雨天就全身骨頭發疼。不過已經很好了,醫生當初跟我爸說的是我可能要癱瘓。哈哈,我命大呀,哪那麼容易?”

鄭顯文驚呼了一下,為他舊時的磨難感到心疼。重新再看對麵的人,隻覺得他成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巨山,險峻山壁上刀鑿似的岩石都是他的勳章。他如同一座兀立的危峰,聳立在低矮的群山之間。

他勇敢且堅毅,不畏命運的阻撓,不恐懼頭破血流,敢於為他人犧牲,有著跟自己一樣固執的生存之道。

鄭顯文心想,這才是站在時代潮流前端的人,有著波瀾壯闊的人生,跟教材裡的那些英雄的形象一樣光輝。

韓鬆山遠遠超出他對父親的想象,美好得近乎不真實。

對比起來,鄭儘美的人生是多麼的冗長無味?

即便將她一生經曆過的所有事情一一羅列出來,恐怕也找不出一句可以用來做墓誌銘的句子。

他眼底閃爍的光芒不加掩飾,韓鬆山看似驕傲地笑了一下,感慨地說:“鬼門關上走過幾趟,就發現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錢啊、榮譽啊、權力啊,都算什麼呢?問心無愧地活著最重要。”

鄭顯文點了點頭。這種在他以前看來無用的廢話,經韓鬆山的嘴說出,變得悅耳且信服。

昏沉的審訊室裡,鄭顯文的表情是與回憶畫麵截然不同的猙獰。

他抽[dòng]的麵部肌肉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厭惡:“我還不知道,我當時是著了魔了。”

喝完咖啡,韓鬆山又帶他去了商場,就在同一條街的不遠處。

鄭顯文不喜歡來這種地方。他跟著鄭儘美出去買東西,很少受人看得起。各種裝潢高檔的地方,對他總是不假辭色。

鄭儘美給他買的衣服會儘量貴一些,幾百的也有,以免他被同學看不起。

有次學校活動,老師要他們統一穿黑色衣服,鄭顯文沒有合適的,鄭儘美從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