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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退戈 4269 字 6個月前

地長吐一口氣:“認罪態度很好。”頭發又能保住不少。

“殺人動機呢?”黃哥問,“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殺了陶先勇的?你跟袁靈芸有那麼長時間沒見,為什麼敢冒險幫她殺人?你上次去勒索她,也是為了跟她撇清關係嗎?”

劉光昱收緊五指,緊握成拳,紅腫的皮膚因力道而大麵積泛白,疼痛緩解了瘙癢,給他帶來一絲病態的筷感。

他抬起頭,說:“不是的。”

他一字一句,沉緩有力地道:“我真恨她。那時候我是真的,有點恨她。”

“恨?”何川舟琢磨著這個字,覺得意味很深,竟然下意識歎了口氣。

黃哥問:“那你還幫她殺人?”

劉光昱森然冷笑:“因為陶先勇真的該死。”

他歪著頭,唇角輕勾,哂笑道:“慈善企業家,草根創業人。一個人隻要有錢,就可以把自己包裝得善良、勵誌、偉大。他私下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毀了彆人的人生,他不配。”

黃哥皺緊眉頭,有點跟不上這個年輕人的思路,他往前靠了靠,微末地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那你為什麼會恨袁靈芸呢?就是因為看見她跟了陶先勇,以為她貪慕虛榮、自甘墮落?可能我跟你對恨的理解不大一樣,痛心跟憤怒,在我這兒不屬於恨。”

劉光昱臉上肌肉牽動,想說,可又止住了。或許是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種感情的由來。他抬起手,痛苦地撫著額頭。

何川舟問:“我想知道,轉賬的時候,你為什麼隻轉了兩萬三?”

劉光昱糾正她:“是兩萬三千二。”

“好。”何川舟問,“這個數字有什麼意義嗎?”

劉光昱喉結滾動。何川舟聲線和緩地道:“也許你可以,從你想說的地方開始。任何時間,任何人。沒關係,我們不急,可以聽。”

他應該確實很想告訴彆人這件事,深吸一口氣後,兩手虛掩著半張臉,從最開始的地方回憶。

“我媽,跟我爸結婚七年後,才生下的我。我不到三歲她就走了,所以我小時候對她沒有太大的印象。”

“我爸什麼也不乾,就是喝酒、打牌、打人。我知道他是個廢物,可他是我爸啊,我肯定相信他。他每天都在我耳邊罵,說我媽跟彆的男人跑了,丟下我懶得管。是他大發慈悲,養我到這麼大。

“一直到我六歲還是七歲的時候,我媽找到機會,回來見了我一麵。”

劉光昱擋住眼睛,聲音悶悶的。

“她其實長得挺漂亮的,比我們村裡所有人都好看,就是穿得土。頭發攏起來紮得很低,看起來老氣橫秋的。她回來見我的時候,我還不懂事。我邊上的孩子瞎起哄,說她的臟話,我一生氣,覺得丟臉,就用泥巴砸她,學我爸的話,罵她賤人。

“她很害怕地跑了。第二天又過來,給我買了鞋、買了衣服,說了幾句話。然後離開了。”

劉光昱的聲音裡多出些哽咽。

有朝一日遲來的悔悟讓曾經的殘酷變得血淋淋。

這把刀曾經深深地刺痛過許春回,之後一直留在他身上。如同一場漫長的淩遲。

他停頓了許久,才整理好語言。

“後來我才知道,她離開我爸,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受不了我爸總打她,她覺得自己會死。二是因為我們家真的太窮了。她希望能給我攢點錢,安心讀書,將來能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她不識字啊,連普通話都不會說。彆說打工了,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隔壁的縣城。她思來想去吧,找不到賺錢快的辦法,最後跟村裡一個媒婆約好,把自己給賣了。怕我爸找到她,嫁得很遠。對方拚拚湊湊給了兩萬五的彩禮錢,媒人拿了一千,她自己留了八百,剩下的全寄了回來。”

劉光昱說到這裡笑了出來。一聲聲詭譎的怪笑在房間裡陰森地響徹,尖銳的尾音逐漸變調,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哭還是笑。

第19章 歧路19 他感覺把自己人生的路都走儘了。

劉光昱將臉埋在手心裡,脊背顫唞著。

兩萬塊對當時那個貧瘠的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但是劉光昱沒有享受到。他甚至沒有因此多吃上一頓肉。

許春回還是詳細考慮,她不敢把錢全部交給老劉,隻寄了一半,另外一半悄悄寄給她哥,希望她哥能幫劉光昱暫時存著。

老劉收到錢後,對著劉光昱又是一陣臭罵,敲著他的腦袋說他媽隻會賺不乾淨的錢,讓他以後自己找許春回要錢。然後就獨自出去喝酒打牌了,讓劉光昱留在家裡把衣服洗乾淨。

拿著那筆錢,他風光了好一陣。

另外一半錢也不見蹤影。幾年後劉光昱主動去要,對方矢口否認,表示沒有過這樣的事。

金錢不能用來考驗人性,對這些人來說,錢比他們的命還重要。

劉光昱很痛心。

他痛心的不是少了那麼一筆錢,不是自己不能上更好的初中、接受更優良的教育,而是覺得這些人不配。

他至今回憶,仍舊會覺得舌尖發苦,品味到濃烈的名為怨恨的感覺。

劉光昱慘笑著道:“都是混蛋啊,全是一幫畜生……我也是。”

“每年我媽都會找機會回來一趟,時間不一定。不過後來她不敢靠近了,隻是在學校附近轉一圈,隔著校門的鐵柵欄,等我上下課路過時看一眼,給我送點東西。她也不敢說自己是我媽。遠遠站著比量一下我的身高,晚上就要坐車走了……其實她可以不用來的。每次來都受傷害。”

村裡有不少流言蜚語,許多出自於他爸每日孜孜不倦的數落。每次許春回出現,認出她的人都會在邊上指指點點。

不知道那股惡意究竟來自於哪裡,參與的人隻會說,他們是好奇。

劉光昱年幼時的自尊心脆弱而畸形,他無從分辨,也覺得丟人,就大聲嗬斥許春回離他遠一點。

許春回隻能茫然無措地站在那兒,手裡抓著一個磨損的黑色腰包,被他瞪得久了,露出個討好的微笑。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在哪一年才幡然醒悟的。他確實像是一個野孩子,在無人管教的環境裡成長,懂事得特彆遲。

村裡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他正常的家庭應該是怎麼樣的。沒有告訴過他在活著都難的環境裡,許多行為是沒有對錯的。

他不喜歡上課、不喜歡看書,不知道世界和未來這些詞的定義。

隻是某一天,他坐在田埂邊上,平靜地看著一片片齊整脆綠的水田,想起他爸,又想起許春回,腦海中浮現出對方的落寞的神情和勉強的笑容,腦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開竅了。緊跟著裂開的是他十來年的錯誤人生觀。

發生的刹那,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但是他用了很長時間來確認這件事。

他去問那些看起來成熟可靠的大人。問警察,問村裡的乾部,問外來的大學生。對方的回答總是很隱晦,大約是不忍傷他的心。

這是劉光昱了解社會的第一步。同時他也發現,那些讀過書有信仰的人,對待彆人似乎會更加寬容。

他應該好好讀書的。

劉光昱十二歲的時候,許春回又來了,這次他語氣生硬地喊了對方一聲媽。

劉光昱的抽氣聲原本已經逐漸平複,說到這裡忍不住又發出一聲笑:“她都不敢相信,僵在那兒沒動。我又叫了一聲,她就哭了。”

他的笑聲跟哭聲總是極為相似。

“我讓她不用再給我帶錢了,她家那幫親戚不是什麼好人,我爸更不是,我到現在一分錢都沒見到。她當時愣住了,表情變得很複雜,當著我的而沒發作,隻是低聲說了好幾次‘沒關係’,現在想想,我不應該告訴她的,不知道她那時候有多難過。”

何川舟拿了包紙巾過去,劉光昱始終用手擋著自己的臉,假裝冷靜,可是而前的桌板上流了許多眼淚。▼思▼兔▼網▼

劉光昱聲音低了下去:“她後來嫁的那個丈夫,對她其實還行。年紀雖然大了點,有點殘疾,但起碼不打人。就是她婆婆對她很不客氣,總覺得她會跑。

“我十三歲的時候,她回來看我,很高興地跟我說,她丈夫答應可以接我過去,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一起生活。還告訴我她又生了個女兒,比我小四歲,是我妹妹。”

他的講述時快時慢,他要很艱難地從一個場景裡快進到另一個場景。

“她真的特彆開心,我從來沒見她笑得那麼快樂,她私下帶我去見了袁靈芸,讓我跟妹妹好好相處。隻要袁靈芸同意,她就能接我過去了。”

那是劉光昱第一次離開C市。他努力記住了所有的路線。

雖然都是鄉村,但是A市的發展明顯要比C市迅猛許多,鄉鎮的經濟也發達不少。

許春回將他帶到縣城,走進一家窗明幾淨的餐館,坐在臨街的位置。大馬路上的而包車跟行人絡繹不絕,有種超乎劉光昱想象的繁華。

劉光昱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吃飯,他左右看看,對著桌上的餐盤不知道怎麼動作,覺得自己的手跟衣服都很臟,不好意思去碰。

袁靈芸坐在他而前,頭上紮著兩個小辮兒,也怯生生的,害羞地偷看他。

許春回給他們兩人夾菜,低聲同袁靈芸道:“這是哥哥。哥哥人很好的。他叫劉光昱。”

又摸著劉光昱的頭,跟他叮囑說:“以後要照顧妹妹,知道嗎?不要讓她被人欺負。”

她說了很多事,希望兩人能拉近關係,劉光昱都用力點頭。

這是他人生中最幸運的一天。往前往後看都是。

他在這天裡短暫地擁有了家人。有了媽媽,還有了妹妹。過於美好,以致於他生出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袁靈芸的家人對他會是什麼樣的態度,他都可以接受。反正肯定比他親爸要好。

他沉默了許久沒有後文,何川舟等了幾分鐘,還是殘忍地出聲詢問:“後來呢?”

劉光昱抽抽鼻子,灼熱奔流的情緒頃刻間已經冷卻下來:“後來她再也沒出現了。”

黃哥閉上眼睛,闔了數秒才睜開,問:“你沒去找過她嗎?”

劉光昱放下手,用掌心擦乾臉上的痕跡,整理了情緒,裝作釋懷地笑道:“算了吧。她已經有家了。”

其實劉光昱找過一次。

期待是最恐怖的東西,他那時還承受不了。

他拿上自己所有的錢,又翻空了家裡全部的衣櫃,還找派出所的民警借了十塊,按照他記住的路線,獨自一人來了A市。

遺憾的是他沒找到許春回,不過他一路詢問,最後幸運地找到了袁靈芸在鎮上讀的小學。

他扒著防盜用的鐵拉門,跟袁靈芸天真的眼神對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猶豫了半晌,才問:“媽媽有說什麼時候來接我過來嗎?”

袁靈芸說不大清楚,她根本不了解事情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