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之間自我折磨、慚愧煎熬的形象太過於深入人心,所以徐鈺下意識相信了她說的話。
可是按照正常流程來講,她確實跟袁靈芸擁有一樣的嫌疑。
保潔不大敢看兩人,在何川舟直白的目光下坐立不安。她提起一口氣,對何川舟道:“我跟你說的,其實都是真話。”
這一點何川舟相信。
一個經曆普通的中年婦女,不可能有如此高明的說謊技術,能在那麼多刑警麵前不露一絲端倪來。
經驗豐富的騙子知道九分真一分假地說謊,利用真假交錯來讓人放鬆警惕。
保潔不擅長編織那一分的虛假,於是她藏了不說,任由警方誤解。
何川舟向徐鈺伸出手。徐鈺正沉浸在被欺騙的沉痛之中,凝神注視著保潔,試圖看穿這個人,直到何川舟出聲提醒一句“劉光昱的照片”,才手忙腳亂地將東西翻出來。
保潔捏住照片的邊角,又點了點頭。
劉光昱的長相並不大眾。左側下巴有一道不算明顯但很長的疤,從脖頸處,沿著下頜的陰影部位向側麵蔓延,長達一指,抿緊的薄唇和向上斜視的三白眼,讓他不笑的時候有種桀驁不馴的痞氣。眉骨立體,鼻梁窄挺,理著潦草的平頭,依舊是大眾意義上的帥哥。
何川舟從她手裡接過照片,端詳著男人的麵容,似乎並不為此前的欺騙感到生氣,依舊態度溫和地問:“你跟劉光昱是什麼關係?”
保潔說:“我跟他沒有關係。”
徐鈺略帶幽怨地道:“你每次都是這樣說,還能相信你嗎?你騙我好多次了。”
何川舟問:“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你為什麼那麼幫他?”
保潔抱著自己的手臂,或許是屋內有些陰冷,她不自在地問:“我能喝杯水嗎?”
徐鈺走進廚房,拎起熱水壺,發現裡麵還有水,直接倒了一杯端過來。
手心感受到溫熱,又觸碰到實質的東西,保潔緊繃的神經竟然放鬆了一點。從一杯熱水裡獲取到了可憐的安全感。
她視線落狹小的杯口,五指收緊,喉嚨有種乾得發疼的錯覺,卻沒喝水,回憶著道:“上個月吧,我傍晚工作結束,坐公車回家,那時候天已經黑了……”
兩個地方相隔較遠,公車不能一路直達。劉光昱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後,在她換乘的中途,忽然將她拽進了無人的角落,用一把水果刀抵住她的脖子。
劉光昱身強力壯,幾乎隻用一隻手就能製住她,保潔嚇得發懵,差點直接軟倒在地。
“他問我認不認識袁靈芸。我當時真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就說不認識。他很生氣,對我低聲吼了半天,拿刀在我脖子上比劃,我才知道他問的是誰。”
屋內交錯的光影,讓水麵倒映不出她的臉。蒸騰而起的熱氣很快在杯壁掛上了一層細小的水珠。她用手在杯口擦了一遍,皮膚被燙得發紅,指腹濕漉漉的。
“我就把我看見的告訴他了。就是我告訴你們的那些事情。”
徐鈺眉頭緊皺:“你之前沒見過劉光昱,還被他劫持,你後來活著你為什麼不報警?”
保潔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仿佛冰冷刺痛的觸?感還殘留在她的大動脈上。
她當時太慌亂了,以為劉光昱真的要殺自己,事後才發覺,對方縱然再疾言厲色,怒目切齒,也沒真的割傷她。
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同時也覺得這種極具諷刺風格的結局意外地適合自己——苟且偷生的人最終淒慘地死在無人的街角,如野花野草一般構成這座城市冷漠中的一筆。
她心下甚至還生出一絲解脫,終於不用再在死亡的恐懼裡浮沉了。
然而在心臟開始失誤跳動,即將暈厥過去之前,與她距離僅有不到一掌的麵孔,霸占了她全部視線的那張臉,比她更不受控製地哭了出來。
一雙眨也不眨,分明帶著狠厲的眼睛裡,閃過微芒的水光,又順著他繃緊的唇角流下。
素冷的夜光在他的瞳孔裡變得雜糅,又被一團漆黑所吞沒。
她忽如其來地一陣心悸。等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
劉光昱不僅把她背到了急症室,還給她付了醫療費,之後直接走了。
保潔坐在燈火明亮的病房裡,恍恍惚惚。大腦一陣眩暈,耳邊是陣陣鳴響,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看淺藍色的窗簾布,眼前會浮現劉光昱淌著淚的眼睛。
看對麵病床上的年輕人,也會想起劉光昱那張隱忍克製,卻顯得十分哀痛的臉。
那種無聲的疼痛幾乎隻是短短數秒就引起了她的共鳴。
比絕望更深沉一點。
比撕心裂肺更殘酷一點。
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正因為如此,那種無法描述又滂沱而下的情緒,讓她也捂著病床的被子開始痛哭。
她分辨不了什麼叫好人,沒有那麼清楚的標準跟界限。
劉光昱天生一副市井皮囊,滿身戾氣,劫持她、威脅她。
陶先勇衣冠楚楚、光彩體麵,熱衷慈善投資,給她工作、給她錢。
可是如果非要在這兩個人裡比較,她覺得劉光昱更像是一個好人。
這種不合常理的判斷,讓劉光昱在第二次找到她的時候,她不僅沒有報警,反而選擇了幫助。
反而她都快要死了,還有什麼所謂?
保潔低聲到近乎喃喃自語:“他連我都不忍心殺,我以為他也不敢殺陶先生,隻是想跟他聊聊。”
何川舟垂下手,把照片還給徐鈺,彎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靠近了她問:“他讓你做了什麼?”
“他沒讓我做什麼。他隻是讓我把鑰匙交給他,找人重新打了一把。幫他確認陶先勇回廣源小區的時間,以及讓我私下通知袁靈芸,以後彆再去了。”保潔頓了頓,補充道,“他還跟我說,如果警察問起我,讓我彆說謊,我騙不過你們。”
杯子裡的水已經涼了。保潔衝何川舟虛弱地笑了笑,兩手捧著喝了一口。
徐鈺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頭有些酸澀,還有點發悶,跟籠著團陰雨天的黑雲似的。
他們一直認為保潔沒有說謊的動機,然而人類情緒的複雜性,注定了有些時候的動機是不可琢磨的。
諸如這一次。
大概是同樣來自於底層人士的同情吧。
何川舟說:“你需要跟我們去分局再做一個詳細的筆錄。指認劉光昱。”
保潔扶著沙發背站起來,腳步有點顫顫巍巍,看著竟是憔悴了不少。
何川舟站在門口耐心等著,又補充了一句:“多穿件外套吧,夜裡涼。”
保潔“嗯”了一聲,從衣服堆裡抓出一條圍巾,小心翼翼地係上了。又在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棉衣。
她走到何川舟身前,笑著道:“謝謝你啊,警官。”
何川舟視線微低,看著她的臉,說:“我不知道你需要謝我什麼。”
保潔還是笑,說不上開心,不過笑容很純粹:“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人真的很好,警官。”
何川舟想不明白,更有些無法理解。
多數人都覺得她冷酷、嚴厲、不留情麵,乃至是陰森可怖。
這個人被她戳穿了假麵,卻覺得她很好。
大抵是真沒感受過什麼溫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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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分局,好幾位同事也回來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一人舉起手正要向何川舟彙報,黃哥風風火火從外麵衝了進來,手裡揮舞著一份文件,大聲朝眾人道:“你們絕對想不到,我去調轉賬記錄,發現了什麼!”徐鈺愣了下,緊跟著訝然道:“不會吧?”
黃哥把紙張往何川舟桌麵上一拍,擰開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一半,感覺活過來了才接著道:“就是那麼直白!袁靈芸在一個多月前,給劉光昱的支付寶賬戶轉過兩萬三千二!我真是太喜歡這種人的做事風格了,有證據他是真留啊。”
何川舟翻看記錄,挑眉道:“怎麼還有零有整的?”
“不知道,興許是這個數字比較特殊吧。再去個人,把袁靈芸帶回來問問。”
黃哥說著用手點了一人。對方道:“黃哥,我也有事要說啊。”
黃哥道:“那徐鈺去。”
徐鈺屁股還沒坐熱呢,歎了一聲,又站起來。
黃哥走到牆邊,推出他們的寫字板,擦掉上麵的字跡,改成新的關係圖,一麵說道:“為了兩萬塊錢殺人,說實話有點扯了,劉光昱自己送外賣,一個月也有六七千呢。我估摸著是半推半就。”
一同事自覺搬著椅子過來,在空地上找了個位置坐下,說:“劉光昱可以半推半就,袁靈芸沒那麼窮吧?”
另外一人拿出查到的檔案,接嘴道:“誒,還真不是,袁靈芸家真挺窮的。準確來說是她的原生家庭很窮。她出生在A市經濟最落後的一個縣裡的一個小鄉村,這個地方去年年末才剛脫貧。整個村裡隻有一間二十平米的雜貨店,要買東西還得去鎮上趕集呢。”
黃哥寫字的手停了下來,由衷稱讚道:“那她能上A大很了不起啊。”
那人拿出他總結好的筆記,遞給黃哥,點頭道:“對,她體育好,挺有跑步天賦的,特招進的A大,以前拿過不少國家級的獎項,一直是省田徑隊的主力。不過很可惜的是,她在訓練的時候跟腱斷裂了,之後一直恢複不到巔峰狀態,隻能提前退役。”
黃哥咋舌一聲,已經感受到了那種無望。
健康幾乎是運動員的一個劫難,遇到了,邁不過去就是邁不過去,過往十幾年、二十幾年的努力都會因此斷送。
體育競技,除卻比拚實力,還是一個需要幸運籠罩的職業。
同事唏噓道:“袁靈芸這人很拚。不管是讀書還是體育都非常努力。她媽在她小學的時候失蹤了,後來才知道是死了,她跟她爸的關係又不好。好不容易有今天,確實挺可惜的。”
眾人簡短歎了兩聲。
黃哥問:“劉光昱的資料呢?查得怎麼樣?”
負責的同事忙道:“哦對了,我在接洽的時候,C市的那個民警給我推薦了他的師父,說他師父對劉光昱的家庭情況相對比較了解。不過人已經退休了,我之前打電話沒撥通,他說下班後幫我過去看看。”
黃哥說:“現在再打試試。”
C市位於我國西南區的一個省份,距離A市遠隔著上千公裡。而劉光昱的老家坐落在C市的一個偏僻鄉村。
同事撥打過去,信號“滴滴”響了幾聲。
這次通了,揚聲器裡很快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老人聲音:“喂?”
何川舟站在他邊上,伸出手示意,同事將手機遞給她。
“您好。這裡是A市南區公安分局。我是刑警隊的何川舟。”
“哦你好你好,何警官。我聽說了,你們要找劉光昱是不是?這小子惹事了嗎?”
何川舟將聲音調到最大,問:“您知道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