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馮宏達有些發熱,不過並不嚴重,應當是之前有人喂過藥。
一旁的榻上,桃桃睡得正香,一張小嘴兒偶爾吧嗒兩下,流下一條口水。
婁詔走了沒多久,清順就把桃桃送了來。他人仔細,做事穩當,桃桃一路上愣是沒醒,安安穩穩包著小被子裡。
馮依依為桃桃打著扇子,一旁點了蚊香,整間房裡彌漫著香氣。
朱阿嫂留在宅子裡,家裡到底有人傷到,需要照顧。
但是清順說,宅子好好地。
這種情況,馮依依覺得住在這邊比較好。馮宏達需要養病,桃桃也好照顧。
城中亂,那些寄住在關家的人,肯定要定自己房子收拾好才走,就讓他們多住幾日。
。
東方微微泛白,嶄新一日即將開始。
帳中明燈點了一宿,不時有人回來稟告城中情況。
“將軍,工部的人已經全部接出。”副將秉了一聲,隨後退出大帳。
宋越澤身形板正,帶著薄繭的手合上公文:“你私自跑出來,不怕回去挨鞭子?”
一旁簾子後走出一十六七歲少年,手裡抓著一個桃子,放到鼻前嗅了嗅。
“大哥知道,我不怕疼。”梅桓站在案前,臉上沒有絲毫在乎。
宋越澤抬頭,劍眉一皺:“你,這是怕不怕疼的事?”
“當然不是,”梅桓笑著,手裡摸出方才捅人的匕首,開始削果皮,“我隻是想看看他。”
“梅桓?”宋越澤雙手撐案站起,“你想做什麼?”
梅桓手下一頓,紅色的桃汁順著他的指尖流淌,一直到手腕。
“我什麼也不做,明日就回西北,大哥滿意了?”
梅桓臉上沒有一點生氣,手裡匕首熟練地玩了個花兒,隨後收進腰間。
見此,宋越澤稍稍鬆氣,說話語調緩和不少:“阿瑤馬上定親,父親要回京城,西北總要有人坐鎮才行。”
“我明白。”梅桓燦爛一笑,咬了一口桃子。
宋越澤重新坐回去,拾起公文:“他現在挺好的,便不要去打攪他。”
梅桓刮坐書案一角,看似耐心的聽著宋越澤每一個字,直到一口口的將桃子吃淨。
挺好?自己的女人都追不回,這叫挺好?
有些人看似精明,讀書好,可彆的方麵實在差勁,都不如一個孩子。
“大哥,什麼人要置他於死地?”梅桓問,手裡捏著桃核,觀察著上麵的紋路。
宋越澤埋首案上,掀了掀眼皮:“朝中的事,與咱們無關。”
“當日我在河道邊就發覺不對,那些勞工根本就是有底子的軍人。就算換上粗衣,可是身上殺氣藏不住。”梅桓道,“想來,他也看出了。”
“殺氣?”宋越澤瞅了一眼梅桓。
有些人就算殺多少人,身上都不會沾染殺氣,相反總能得到彆人喜歡,比如梅桓。
梅桓眉尾輕挑,明亮眼睛暗沉下來:“是他們也發現了,想趕儘殺絕?”
“回西北去,這邊的事你彆摻和。”宋越澤又道一聲,“一切父親會安排。”
“好。”梅桓拖著長長的尾音,慢慢起身伸了個懶腰。
宋越澤還是不放心,想了想道:“明日讓陳副將送你回去。”
“不必,我不會跑。”梅桓輕笑一聲,“我早就知道世上沒有什麼公平,所以不期望會有什麼昭雪。”
宋越澤眉間皺起,安慰一聲:“阿桓?”
“我去睡了。”梅桓手一揚扔掉桃核,轉身走進帳內。
。
天大亮。
站在城牆上,眼前的城鎮破破爛爛,千瘡百孔。
晨風揚起婁詔衣袍,城牆下是一對訓練有素的士兵,手中長矛在晨光中,光亮耀眼。
身後,當地衙官正在戰戰兢兢的彙報。
這幾日,衙官嚇得不輕,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左右,肩上腦袋怕是不牢靠了。
“你能護住工部的人,已屬不易。彆的,本官會查。”婁詔打斷衙官的話。
“謝大人。”衙官仿佛看見一絲希望,恨不能死死抓住,“大人有什麼吩咐,卑職一定竭儘全力。”
婁詔不語。自是有事要讓人去辦,不過現在就看人自己能吐露出多少?
宋越澤走上城牆,一身勁裝,是武將特有的乾練。
“來晚了,婁大人見諒。”宋越澤拱手一禮,“適才,送我家阿弟上船,回西北去了。”
婁詔看去青河方向,陽光下,那條河流如一根蜿蜒的銀蛇。
“他,梅桓是你阿弟?”婁詔問。
宋越澤點頭,走來前麵,看著城牆下:“是我爹收的義子,當時他很小,三四歲,父母都沒了。”
婁詔收回視線,嘴角淡淡一笑:“原是這樣。”
“婁大人接下來想如何處理?需要宋某做什麼?”宋越澤問,神情一如既往地認真。
不同以往,在宋越澤麵前,婁詔並不避諱自己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宋越澤是西北回來,與京城朝中並無牽扯;或許是因為,宋越澤是個認真的人……
“眼下看,像是鎮壓下去。”婁詔開口,目光清冷,“本官是怕,皇上不會放過這件事。”
宋越澤略一沉%e5%90%9f,試探問:“婁大人是覺得,皇上會將這些人全部處死?”
“不會嗎?”婁詔眼中譏諷一閃,“隻需安上一個謀反罪名。”
“這,”宋越澤神情嚴肅下來,“這要是真的,那牽連起來就不知有多少了?”
到時,無非就是寧錯殺不放過。
婁詔看去前方,手指在城牆青磚上,一下一下敲著:“很快,這個流言就會起來。”
像之前的龍脈流言,還不是有人故意為之?
搞掉了運河南擴,那就是他婁詔的罪名。看似是小小辛城一場亂事,其實始終是京城人的底下操控。
“婁大人,宋某有句話,”宋越澤道,認真的臉上更多了一份謹慎,“這件事,你還是小心為好。”
婁詔回頭,官場之上,很少有人如此提醒,不過平時虛偽的客套而已。
但是宋越澤的話是真的,婁詔能感覺到。
“宋將軍有什麼看法?”婁詔問。
宋越澤雙手摁上城牆青磚,寬肩窄腰:“彆人在這種情況下,定是找替罪羊。”
婁詔聞言輕笑一聲,眉眼好看:“說的沒錯。”
這也是很多事故的處理手段,推出一個替死鬼去,保全自己。
“婁大人也會嗎?”宋越澤問,眉間全是認真。
婁詔平看前方,淡淡道:“本官要的是更好的結果。”
城中現在並不算太平,那些亂民重新隱匿到人群裡,要找出來十分不易。
底下,木匠門正在加緊做新城門,官兵日夜巡視。
可是一座城終究還是元氣大傷,運河河道之事也停下,工部的人個個提心吊膽。
外麵,來辛城的路全被被封,任何人不得進出。
。
又是一日過去。
馮依依抱著桃桃,桌上的飯已經涼透,馮宏達愣是一口沒吃,隻坐在床上發呆。
“爹,你去哪兒了?”馮依依問。
馮宏達雙眼渾濁,身子微微動了下:“當時摔了一跤,暈過去,就不記得了。”
說完,馮宏達重新躺回床上,再不說話。
馮依依沒有辦法,不管是問什麼,馮宏達隻說都忘記,然後就是睡覺。
前些日子的精神好像已經耗儘,現在的馮宏達又回到了眼前的頹然模樣。
馮依依哄睡桃桃,自己到了外麵。
日暮西垂,仍不見絲毫涼爽。
馮依依提著籃子去菜園擇菜,幾樣青菜綠油油的。相對於城中糧食緊缺,這邊還算不錯。
黃狗叫了兩聲。⑥思⑥兔⑥網⑥
馮依依回頭,就見婁詔進來。
“你爹睡了?”婁詔問,站在大門邊不動。
“睡了。”馮依依低下頭,繼續擇菜。
婁詔這才走進來,站去菜園邊:“你現在好像什麼都會做了。”
“並不難,學學就會。”馮依依道,臉色恬靜。
婁詔蹲下,袍擺掖在腰間,學著馮依依的樣子,去擇菜:“關宅那邊很好,沒有亂子。”
白皙的手指沾上露水,指尖被泥漿染臟,卻能聽到青菜被拔出的響聲。
“不行,”馮依依抬手擋住婁詔手裡的菜,指著菜根上的泥,“泥土弄乾淨,不然進了籃子,沾到彆的菜上。”
“這樣?”婁詔用手去摳菜根,泥沙直接進了指甲縫,使他皺了眉頭。
“不是。”馮依依無奈,乾脆從人手中拿過。
手攥著菜葉,然後在另隻手上輕抖幾下,菜根朝外,上麵的泥沙正好抖掉。
“我會了。”婁詔重新拔出一棵青菜,像馮依依那樣,抖掉菜根上的土。
夕陽餘暉落在馮依依臉上,柔和著她的麵容,嬌%e5%aa%9a明豔。
婁詔在想,大抵世上不會有比馮依依更好的女子。她會的很多,她都可以反過來教他。
她會養珠,會領著宅裡的人抵抗亂民,會照顧孩子。而他以前帶著偏見、傲慢,認為她不過就是個嬌慣養大的女子,空有美貌而已。
其實不是,她很強。
“洗菜當很容易吧?”婁詔問。
白日裡城中忙碌,如今這樣的溫馨,讓他緊繃心弦鬆弛。哪怕雙手汙泥,仍覺開心。
因為,他終於可以靠近她一點。
馮依依提著籃子走到水邊,洗乾淨雙手:“辛城會怎麼樣?”
這件事表麵上看是壓下去,實際上誰都是心中忐忑。那些鬨過事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
“會好起來。”婁詔道。
其實,平掉這座城或許是最簡單的方法,永絕後患。隻是終究是許多人的家園。
以前,婁詔會這樣做,但是現在他想保住辛城。這裡是馮依依在意的地方,也是他認清自己的地方。
原本以為,隻要有了無上權力,他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中書令,左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現在才知,有時候憑他一己之力,實在單薄。
辛城就是一個例子,他才開始動那個人,那人直接開始反擊,而且來勢洶洶。
“依依,”婁詔開口,同樣蹲去水邊洗手,“等出了珠,你便寄幾顆去京城,我送給明湘。”
馮依依看著水邊漣漪,婁詔的影子在水中變得稀碎:“大人要回京?”
“總要回去的,”婁詔丟掉手上清涼水珠,看去池中央,“等這邊安定下,處理好,我就走。”
這幾日,婁詔一直在想,自己要走的是什麼樣的路?腳下踩著屍骨,雙手沾滿鮮血?
修羅地獄一樣的日子,難道真要拉上她?因為貪戀她的溫暖,而自私的捆住她?
婁詔站起,雙手背後。
田園寧靜,鳥飛蛙鳴,晚霞柔美如紗。
既然自己走的路是腥風血雨,那麼便給她留一方錦繡桃園。
馮依依提起籃子,整個浸在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