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個合適馬甲行走江南。
“要不要下官道?”薛孝心有餘悸。
“不用!”
“曲阿縣彆進城了?”薛孝實是嚇到了。
“糧車不進城,人無礙。”
水進也反應過來,笑道:“那掌櫃怕是將咱們當貴人了!”
“嗯,所以彆心虛,估計後邊有人綴著。要是咱們下了官道,漏了怯,說不得才會惹下麻煩。”
薛孝看看霍寶,又看水進。
水進又黑又壯,怎麼也同“貴人”沾不上邊,被誤會的隻有霍寶。
薛孝強笑,說不上心中什麼滋味。
之前他各種輕視霍寶,可眼下卻真不敢了。
方才腳店前,二十多條性命,霍寶說殺就殺。
要不是掌櫃機靈,說不得城門衛那二十九人,也要被殺個乾淨。
這小子還真是屠家子,帶了殺心,全無顧忌。
以後……還是彆得罪他。
接下來的路上,薛孝都很老實。
霍寶沒有在馬車上枯坐,一直留心道路兩側情形。
道路兩側麥地已經見黃,可麥田裡跟打了補丁似的。
“停車!”
霍寶叫停,直接跳下車。
等霍寶近前看了,就看出緣故。
麥田還是麥田,可是大半隻剩下光禿禿的麥稈,麥穗都沒了。
遠處麥田裡,幾個人影閃出又隱沒。
“真是白糟蹋了,這麥子能收三、四成就不錯了。”
水進知農事,眺望一圈,就掂量出來。
霍寶不知該喜該愁,喜的是夏收減產,糧價居高不下,他手中握著的糧食更值錢;愁得是,糧價減產,衝擊最大的還是底層百姓,不知又要餓死多少。
薛孝道:“江南風調雨順,一年兩收,不差這一季收成。”
三人又重新回了馬車,馬車繼續前行。
遠遠地綴著兩個小黑點,將霍寶一行人的動靜都看在眼中,雖不解其意,卻是記在心中。
一日下來,又是四十裡。
道路兩側從麥地變成水田,如今蘇南已經有雙季稻,早稻在六月中下旬就能收。
這邊倒是比長寧縣附近好許多,沒有看到流民糟蹋莊稼。
正好附近有個村子,薛孝就打發進村尋了村正,車隊與隨行就借了莊子的麥場安置。
霍寶、薛孝、水進則跟著村正前往村正家安置。
夏日天黑的晚,眼下還是天色大明,一行人遇到幾撥村民。
這些村民各個帶了苦色,看到村正都湊上來。
“村正,真要加租麼?”
“四六租子已經不低,再高忙一年口糧都不夠了。”
“哪怕是五成也好,春日裡雨水少,今年收成比不得往年,要六成可不是要命?”
村正皺眉道:“這有啥法子?張老爺不缺佃戶,江北多少人逃荒過來,彆說是佃戶,賣身為奴也原意。外頭租子加到七成。張老爺心善,也不敢與旁人對著來,提到六成已經是厚道。”
“嗚嗚……這日子可叫人沒法活了!”
一個漢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老宋可憐,開春裡給他娘看病借了印子錢,這上哪兒還去?”一村民道。
村正歎了一口氣,招呼霍寶幾人離開。
霍寶心中歎息,這成了惡性循環。
淮南流民到江南討活路,又逼得江南百姓沒了活路。
村正家青磚灰瓦,雖是農戶,卻也乾乾淨淨。
又有薛孝的銀豆子開道,村正家待客也極殷勤。
殺了一隻小公雞,割了兩條臘肉,一桌豐盛的農家菜就得了,又有村正家自釀的米酒。
“這世道,叫人看不明白!”
老村正親自陪客,很是唏噓:“張老爺也不容易,旁人都漲了,不敢不漲租子……可這租子降下來容易,漲了難,等到秋裡且有的鬨!”
“有人敢抗佃不成?”薛孝問道。
“肚子都吃不飽,作甚不敢?”老村正抿了一口小酒。
正說著話,老村正的孫子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老村正看了皺眉:“縮頭縮腦做什麼?沒得叫貴客們笑話!”
那少年“嘿嘿”兩聲:“爺,我姑爹來了……要尋爺說話哩!”
老村正一愣,與三人告了聲罪,起身出去了。
倒是那少年磨磨蹭蹭不出去,有一眼沒一眼看大家。
薛孝撂下筷子,看著那少年,多了幾分警醒。
霍寶也望向少年。
十四、五歲,個子不高,眼神靈動,有幾分霍豹的品格。
霍寶心生好感,招招手,叫那少年近前:“你看什麼呢?”
“小爺,你們真是商隊麼?”少年帶了幾分小心問道。
“不是真商隊,還有假商隊不成?”
“那……那……你們從哪兒來,往哪兒去呀?”
“你問這個作甚?想要打劫商隊麼?”霍寶皺眉。
“沒有沒有!”少年連連擺手:“我……就是問問……”
霍寶笑笑。
薛孝不耐煩道:“混亂問什麼?還不下去!”
少年神色懨懨,耷拉著腦袋,退了出去。
第77章 哼哼哼
村正家門口。
停著一輛騾車,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車邊。
老村正看看天色,看看眼前女婿:“這是有事兒?咋這時候來了?”
村正女婿在隔壁村子,離這裡六裡路。
“爹,是四叔打發我來……四叔聽說有不少人來了這邊,不放心哩……”那漢子老實道。
這漢子口中的“四叔”,就是老村正方才提過的張老爺,方圓幾個村子最大的地主,也是漢子的族叔。
老村正沒有立時回答,而下四下裡看了看,眼見沒人,才低聲道:“不是匪徒,他們護衛拿的是雁翎刀。”
那漢子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二十裡外的趙員外被流民搶了,四叔也怕了。”
“樹大招風,再小心也是應當的。”老村正沉%e5%90%9f著說道:“歸根到底,還是糧食惹的禍。張老爺家地多,糧食就多,流民沒吃的可不是奔著糧食去了。”
“那可咋辦?”漢子也不由擔心起來。
同村同族,流民真的進村,他們這些族人也要跟著遭殃。
“要麼背著人藏在彆處,要麼就趁了高價出手……外頭人曉得張老爺家沒糧了,也就沒了禍根。”老村正想了想道。
“還是爹想的周全,我這就家去同四叔說!”
暮色四合,漢子著急趕路,趕了騾車匆匆忙走了。
老村正歎了口氣,轉身,卻是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兩步,怒道:“混小子,站在這裡近作甚?”
“爺爺,乾啥不跟姑爹說讓張老爺將糧食賣給屋裡那幾位?”
“你曉得那幾位小爺是什麼根基?就敢胡亂做中人?”
“領頭的小爺看著怪和氣的。”
“那也莫要多事!那是讓你看到和氣的時候了,若是真惱了,真刀真槍的,豈是咱們小民能擔的?”
“……”
老村正抄手進了堂屋。
薛孝一長寧縣之事,已如驚弓之鳥,惴惴難安,看著老村正就帶了質疑:“既是尊婿上門,怎麼不進來說話?”
老村正倒也沒瞞,直接說了緣故。
霍寶等人一時都無語。
誤會他們是“匪徒”?擔心搶糧?
雖然沒打算搶糧,可也不算誤會吧。
“地方這麼亂了?直接進村搶糧?”霍寶道。
這村裡宗族關係最重,一村之中,不是同姓就是姻親。
能進村劫掠,流民規模就不小了。
“哎!就是進村強搶,那趙員外也是遠近聞名的善人,就是之前一時善心給兩個行乞的流民兩碗穀子,這才招了賊,糧食都被搶光,還死傷了好幾口人。”▂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霍寶聲音有些暗啞:“聽說淮南鬨白狗子,這些搶糧的人莫不是白狗子?”
“誰曉得哩,左右不是什麼好人。”
“老伯似乎不看好白狗子?”
“若真是好的,也就不做狗子了。”
“……”
霍寶緘默。
水進道:“不是說江南百姓不少信彌勒的?長寧縣那邊有茅山老道和律宗大和尚,都沒耽誤彌勒教徒傳教,滿大街喊‘金剛降世、天下太平’,本地信眾多麼?”
“正經人家,勤勤懇懇勞作,誰得閒整日裡裝神弄鬼?信那個的,要不是精窮的人家,日子沒甚指望的,求神拜佛讓自己下輩子投個好胎;要不就是那些落榜的酸生,科舉無成,不思勞作,借著神佛發春秋大夢!”
“……”
薛孝掃了眼霍寶,又掃了眼水進,嘴角挑了挑。
這兩人,精窮,發夢,都合上了!
霍寶對老村正舉了個大拇指,衷心讚道:“老人家說的忒有道理了!”
自古以來,借著神佛造反這些人,可不都是發春秋大夢,最後一場空。
朱八八是唯一的例外,這是因抵禦外族的緣故。
要是漢人自己內亂,赤貧的農民兄弟終究乾不過掌握著知識與財富的士紳階層。
至於新中華建國,那也不過是新階層乾掉了舊階層,還是士紳之間的爭鬥。
老村正道:“小老兒不曉得什麼道理不道理,就是活的久了,見的也就多了。下邊亂不怕,就怕上頭亂。”說到最後,帶了幾分擔憂。
前朝為什麼滅亡?
前朝太祖嫡脈斷絕,幾代皇帝都是旁支過繼,皇權旁落,外戚與權相爭權,官員隻曉得盤剝地方。
如今朝廷比前朝末年還糟糕,權臣、宦官、外戚俱全,接連立了幾個“兒皇帝”。
這“兒皇帝”不是指代傀儡皇帝,而是實指,就是幾歲到十來歲的娃娃皇帝。
幾代“兒皇帝”的橫死,消亡了文武百官對皇權的敬畏之心。
朝廷之上,權臣沒有反名,實際上行為早已與造反無異。
從上到下,都是拚命斂財,何嘗不是士人階層已經看出這王朝末相,沒有出路了。
一頓飯,吃的賓主儘歡。
老村正收拾了家中兩間最乾淨的屋子,讓三人住下。
一夜無話。
次日吃了一頓蒸米糕、大米稀飯的早飯,霍寶幾人就告彆老村正。
老村正親自將三人送到麥場。
校場這邊,一百六十號人,竟是隱隱以童軍屯長李遠為首。
李遠機靈,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一半借的是霍寶的勢,一半則是出因為他是李千戶的弟弟。
除了那十個金陵夥計,剩下一百五十人,小一百人都是曲陽縣兵大營出身,剩下五十濱江**被長寧戰事驚到,也都縮了腦袋。
如此一來,倒是將李遠顯出來。
李遠行事又同他胞兄差不多,圓滑周道,倒也算是討喜。
眼見霍寶幾人過來,李遠就老實上前稟告,糧車裝好,早飯用過,每人攜帶的竹筒也裝了白開水。
霍寶點點頭。
老村正看在眼中,對霍寶態度越發恭敬。
薛孝看在眼中,將荷包上的手又放下。
之前見這老頭知趣,他還想要再賞些銀錢,想想還是省了,誰讓老頭眼瞎。
霍寶跟老村正拜彆,剛要上車,看熱鬨的村民後就出來幾人。
一個漢子拉了一十來歲的小姑娘上前,“噗通”一下在霍寶身前跪了。
霍寶側身避開,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