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我的,倒是聽彆人的◎
草舍中忽有冷風吹過, 涼涼浸浸地往人骨頭縫裡鑽,倒還真有那麼一絲被窺探的意味。
裴衍舟卻並未被宋庭元嚇到,他笑了一聲, 便淡淡道:“沒有地方比你這裡更安全。”
當今聖上年幼登基, 先帝本定下了讓慶王輔政, 然而皇叔慶王有意避世,以周全自身,再加上家事變故, 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再顧及朝堂之事。
於是大權便旁落到了陛下做太子時的太子太傅蔣端玉手上,去歲首輔告老還鄉, 蔣端玉便成了新的首輔,從此行事愈發肆無忌憚, 朝臣敢怒不敢言。
蔣端玉是文臣出身,於軍事上頭倒沒有過多乾涉過, 隻是背地裡一再讓陛下議和, 但陛下思及百姓卻始終不肯, 蔣端玉也沒其他行動。
“他如今風頭正盛,陛下亦是極為敬重, 蔣端玉才不過三十出頭,日後更是前途無量, 我勸你還是避一避好。”宋庭元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他已經是萬人之上了,還有什麼前途可言。”裴衍舟麵對老友倒是鬆弛許多,“我遠在邊關征戰, 對他實則也沒多大威脅, 又從無嫌隙, 他實在不該如此。”
宋庭元笑道:“你家中是勳貴, 皇親國戚, 列侯世子,你又比旁的紈絝子弟要爭氣許多,年紀輕輕便有所成就,他為何不擔心你日後高升威脅到他?再者,這當中還有旁的什麼,我們也無從得知。”
宋庭元說話總是一針見血,但裴衍舟也不會惱怒,因為他說的就是實話。
“這次回京,我想留一段時間。”裴衍舟沉聲道。
“哦,”宋庭元點點頭,“是要看你兒子出世,還是要娶完賢妻?”
裴衍舟狠覷了他一眼。
宋庭元又道:“你彆想再查什麼了,蔣端玉不會給你查到的,就算查到了什麼東西,你也拿他沒辦法。”
裴衍舟聞言沒有作聲。
隔了一會兒他道:“我先回去了。”
宋庭元伸了個懶腰:“不送。”
裴衍舟轉身走了幾步,想到什麼便又回轉,對宋庭元道:“你在外待久了也該回去看看,慶王和王妃一直很惦記你。”
“不回,”宋庭元擺擺手,“回去又讓我成親。”
“你到底有什麼事,自小時起便總想著離家往外跑,”裴衍舟頓了頓,繼續說道,“榮襄侯府那麼亂,可我受重傷時才知道自己想的還是回家。”
宋庭元起身,同著裴衍舟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你受過傷便穩重了這很好,我很欣慰。但是我們家的事,跟你的完全不一樣。”
裴衍舟問:“和我都不能說?”
這麼多年,他不是沒問過宋庭元,但宋庭元沒有一次說過。
這次也不例外。
“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傷心事,有什麼好說的。彆問了,我以後也不會說的。”
宋庭元一出草舍吹了風,便一聲又一聲地咳起來,今日本就一句話很晚了,裴衍舟也怕引出他舊疾,便連忙讓小童送他回房,又見天色實在太晚,回去也是驚動人,便乾脆在宋庭元這裡借宿了一宿。
隻是蔣端玉一事總歸如陰霾一般籠罩於他心上,不為自己不平,卻也是為了被牽連的那些人感到憤懣,而邊關的百姓又要如何,竟又無計可施。
第二日清早回府,按著侯府規矩是要先去見過老夫人的。
老夫人也才剛剛起身,見裴衍舟完好無損,便也沒多說,留下他用了朝食便打發他回去了。
因連日來奔波,裴衍舟也想趕緊回覓心堂休息一會兒,等他沐浴洗漱躺到床上之後,忽然覺得有哪裡似乎不對勁。
裴衍舟翻了個身,才想起來他今日回來之後便沒看見過衛瓊枝。
不在暖閣裡,他進來時也不在外麵。
那就是在耳房裡了。
裴衍舟歇了大概有半個時辰,養足了精神之後便起身,多問了一句來伺候的小廝:“衛氏人呢?”
小廝道:“已經搬出去了。”
裴衍舟一愣,又問:“搬去哪兒?”
“隔壁小跨院裡麵。”
當裴衍舟來到小跨院的時候,衛瓊枝還在睡覺。
裴衍舟把她從床上提起來,衛瓊枝的眼睛都沒睜開,軟團團就像一隻貓咪,身上的寢衣鬆開,露出大片的春光,裴衍舟無法,隻能把被子往她身上裹住。
一番動作下來,衛瓊枝終於被吵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裡麵像蓄著一汪泉水一般,先是懵懵懂懂,然後便是驚恐地看著他。
裴衍舟憐憫之心乍起。
像她這樣清澈如許之人,裴衍舟從來都沒在身邊見到過,或許隻是侯府裡沒有這樣的女子。
沒等衛瓊枝說話,裴衍舟便道:“為什麼搬到這裡?”
衛瓊枝迅速用那還沒睡醒的腦子回憶老夫人讓她說的話:“暖閣裡地方小,住著不寬敞,會擠著胎兒。我在這裡住的是最大的一間屋子,又大又亮堂。”
聞言,裴衍舟把她放下,卻道:“誰教你這麼說的?”
在他眼中,衛瓊枝雖然不至於像彆人說的那麼傻,但說話也不可能如此麵麵俱到。
衛瓊枝眨了眨眼睛:“沒人教。”
裴衍舟竟一時語塞,他大抵也知道是誰讓她搬過來,但究竟又是為何非要去問她,眼下她就是不鬆口,他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明明讓你不用走,不聽我的,倒是聽彆人的。”裴衍舟冷冷道,忽然沒來由地有些生氣。
“這裡挺好的,”衛瓊枝倒怕裴衍舟再讓她搬回去,老夫人不開心又要折騰她了,再加上她也更喜歡住在這裡,“我喜歡這裡。”
裴衍舟沒再理她,轉身出去了。
他又回到壽寧堂,老夫人站在簷下逗一隻鸚鵡,旁邊有丫鬟在給她讀信。
見到他來,老夫人抬了手讓丫鬟不要再念下去,自己對著裴衍舟笑道:“怎麼又回來了?”
她還像裴衍舟很小的時候那樣對他和藹,但是這笑裴衍舟也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了,等他稍微大一點,祖母便開始對他嚴厲,從前的那些寵溺也隨之消失。
裴衍舟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會想到來這裡。
在這個家裡,祖母的權威不可撼動也無人敢挑戰,他來問祖母為何要讓衛瓊枝搬走,可祖母不是已經借衛瓊枝的口把台麵上的理由告訴他了嗎?
再究其根本,就算不問,他也該知道祖母這麼做的目的。
若一味追問,祖母隻會對衛瓊枝的成見加深,裴衍舟心裡清楚,衛瓊枝為人純淨,並不是心機深沉之人,他不願害了衛瓊枝。
衛瓊枝在侯府根本無法自保,或許另尋清淨之地居住也是個遠離是非的好辦法。
就在裴衍舟忖度的這片刻之間,老夫人已經拉起裴衍舟,轉身走入室內。
“一眨眼,你都長這麼大了,記得你小時候我也總是這麼牽著你。”老夫人歎了歎,在臨窗的羅漢床上坐下,“你是聰明孩子,應該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
她一雙眼睛已經昏花,但依舊可見其中矍鑠的光,此刻正定定地盯著裴衍舟。-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我當初就是太縱著你父親,侯府才變成如今這副樣子,我知道你不會和你的父親一樣,但就算是對她有的那麼一點憐憫之心,祖母也希望你能按下來,她能有現在這樣的日子已經很好,侯府不會虧待她,你不能犯糊塗,否則林氏進門之後,你讓林氏如何自處?”
許久之後,裴衍舟才道:“孫兒知道。”
老夫人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有那麼一瞬,她竟然害怕這個孫子是來向她興師問罪的,裴衍舟是她花了心力養大的,她不想臨到老卻與孫子產生嫌隙。若這麼著衛瓊枝便不能再留了,可一旦動了手,又怕裴衍舟更恨她。
但老夫人不後悔那會兒做下挑一個人去裴衍舟身邊的決定,人總要先解決眼前的事,才能再顧得上以後。
如今裴衍舟洗清了受傷無法人道的汙名,林家也願意繼續做這門親事,這就夠了。
老夫人想了想,又道:“之前我讓你三嬸母去了林家一趟,看了看林家那丫頭,確實是真的病了,我也對林家心有怨言,但那丫頭沒有錯,她也是被她家裡害的,日後你切不可因此事對她有所怨懟,倘或成了怨偶就不好了,也對不住她。”
“既然她進門,孫兒自會好好待她。”裴衍舟道。
這門親事是早就說下的,甚至在他遠赴邊關之前,對於林嫻卿的印象,因這幾年一直在外,裴衍舟倒是慢慢淡了,隻記得年少時見過麵,相處過幾次,林嫻卿進退有度,又嫻靜溫婉,行動舉止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不忍讓人說她有任何不好。
林嫻卿是老夫人千挑萬選選中的人,自然是最適合裴衍舟,也最時候榮襄侯府的。
即便是林家那會兒想要悔親,驕傲如老夫人也隻得先忍氣吞聲,實在不是和林家做小伏低,而是礙於林嫻卿。
老夫人又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祖母又何嘗不難受,按著祖母的性子,本該這幾日便去退親,可嫻卿實在是好,若此時退親,無異於直接在所有人麵前拆穿了林家不仁不義,嫻卿也再難做人了。”
“她也為著你重病了一場還沒好,”老夫人拿出方才丫鬟讀的信給裴衍舟看,“這是林家夫人送來的信,說是這些時日病得更重了,我看你還是去一趟林府為好。”
裴衍舟立刻不假思索道:“這不合規矩。”
老夫人道:“有什麼不合規矩的,你們是未婚夫妻,隻要兩方家中都應允了,你們見個麵也沒什麼。從你受傷開始她便為你擔驚受怕的,後頭又有這些事,你去了也好寬慰開解她的心,這病也就能好了,說不得陛下哪日又要派你出去,你早日成親祖母這顆心也能放下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由不得裴衍舟再推辭,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推辭。
既然要去,裴衍舟倒不想再拖,乾乾脆脆倒好,便直接稟明了老夫人,說是一會兒就去林府。
老夫人沒料到裴衍舟那麼爽快,很是驚喜,連忙讓人去備了禮過來,又仔仔細細叮囑了裴衍舟幾句,才放他離開。
***
衛瓊枝睡得好好的,被裴衍舟攪了睡眠,其實心裡也很是惱火,有一股氣發不出來似的。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再繼續睡也睡不著了,反而要頭疼,便隻能起床。
另還有一樁心事,裴衍舟當時聽完她說的話就走了,可又明顯不信她說的話,他不會是去找老夫人了吧?
雖然衛瓊枝沒覺得自己在裴衍舟心裡那麼重要,可萬一呢?
老夫人一定覺得是她不好,可能又要來找她麻煩了。
衛瓊枝懨懨地用完飯,又略坐了坐也沒見壽寧堂有人來叫她,便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照例去給花澆水,發現先前已然含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