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貝邇進帳,等了一陣不見人來,再問才得知丘林貝邇和丘林稽且已連夜冒雪往北大營去了。
侍從等在帳外聽命,蘭佩思忖片刻,道:“不用再找了。”說罷,便匆匆從金帳跑去拓陀的氈帳。
小狄一直沒來找她,拓陀定是還沒醒來,她急著趕來,是想知道拓陀究竟是如何受的傷,傷到了哪裡。
帳門外,立著兩名巫醫,見大閼氏來了,不敢阻攔,開門放她進去。
帳門一開,撲麵便是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
帳內點了十數盞油燈,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斑斑血跡,拓陀昏迷榻上,袒露的上半身血肉模糊,蘭佩幾乎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帶著這一身傷,從堅昆逃回單於庭的。
鞠婼眉頭緊鎖,正從另外一名巫醫手中取刀剜除拓陀身上已經流膿的爛瘡,聽見帳門響動,怒斥了一聲:“誰讓你進來的!”
蘭佩遠遠立在帳門旁,未再往裡走,輕聲道:“我來看看拓陀大人。”
鞠婼聽出是大閼氏的聲音,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轉過臉去,語氣略有緩和:“請大閼氏恕罪,這裡如今不是大閼氏該來的地方。”
蘭佩點頭:“我隻問阿姆一句,他是如何傷的?”
鞠婼低沉的聲音似從地獄傳來:“火油燒傷。”
蘭佩雙腿一軟,身子跟著晃了晃,勉強回了句:“知道了”,趑趄著離開了氈房。
帳外,雪還在下著,刺骨凜冽的寒風將她的心吹得透涼。
父親在世時曾對她說過,北海是堅昆和丁零兩國的自然分界,地處北海西北的堅昆多戈壁草場和懸崖峭壁,而位於北海東側的丁零,茂密的森林裡,礦產資源豐富,多火井和火漆。
如若隻在堅昆作戰,又是這樣寒冷的冬季,被火漆燒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而蘭佩猜測,冒頓十之八|九是被堅昆和丁零前後夾擊了。
極有可能,此次堅昆前來單於庭求援,實則是與丁零聯合設的圈套,冒頓發現有詐,已第一時間派人從樸須部調遣了援兵,然對方利用地理優勢,將單於庭的騎兵和樸須族的援兵困囿於位於丁零一側的北海腹地,施以火攻,拓陀冒死衝出火海,趕回單於庭求援。
蘭佩站在雪地裡,鼻腔被冷空氣刺得微微發酸,頭腦卻被冷風吹得異常清明。
事到如今,距離北海最近的樸須族應是指望不上了,從單於庭調兵過去,路程又太長,唯一能指望的,隻有位於單於庭東北方的呼衍部了。
匈奴各部族平日雖在各自封地,且有領兵權,但在緊急或戰時狀態下,族中甲騎均須接受單於庭調遣,此乃天職,亦是義務。
呼衍部如今占據著遼東原屬東胡的大片土地,手中握有重兵,距離丁零最近,且其中一部分原屬東胡降兵,擅長在極寒天氣下作戰。蘭佩一時再想不出比他們更合適的援軍來。
如此想定,她趕回銀帳換了身厚實的皮絨褶褲短打,佩上徑路刀,披上狐皮大氅,取上許久不曾用過的弓箭,找出秋祭時呼衍靳準敬獻給大單於,冒頓又賞給了她的那株千年血參,給拓陀的大閼氏留下半根,剩下的隨身帶著,從單於庭調了二十幾名精銳護衛,隨她趕往北大營。
臨走前,她來到歡兒的氈房,示意寶英不要點燈,借著窗外皚皚白雪射入的銀光,看了眼榻上熟睡的兒子,輕聲叮囑寶英照顧好歡兒,旋即出帳上馬,朝北大營疾馳而去。
......
北海。
時值十二月,湖麵開始上凍。
因湖水極深極廣,即便在如此極寒的天氣下,北海的結冰期也比一般的湖澤要晚許多。
連日來,還未完全結冰上凍的大澤,為藏匿於東岸雪林中的匈奴人提供了唯一的口糧——
各種他們叫不上名字,甚至見都沒見過的大魚。
距離林中最大的那次火井噴湧已過去了近一月,在匈奴王的帶領下,在那場可怖的災難中幸存下來的匈奴騎兵躲藏在雪林中,在極端嚴酷的自然環境中,一麵艱難求生,一麵還要提起十二分精神,與隨時攻入雪林的堅昆和丁零聯軍戰鬥。
敵軍似是算準了火井噴湧的周期,一般每隔五日,位於林中最大的那口火井便會噴湧一次,而分布在林中無數的小火井,何時會突然噴湧,則完全憑心情。
每當那口大火井噴湧出無色無味的氣體時,敵軍便向林中射入裹上火漆點燃的箭簇,火井噴發的氣體遇明火,隨即發生劇烈的燃爆,連帶著無數小火井一同噴發出熊熊火光,被炸死和燒灼傷的匈奴士兵不計其數。
而每當火井進入短暫的休眠期,敵軍的弓箭便如密集的雨點一般,從雪林的外延包抄射入,剛剛躲過了火井爆燃的匈奴騎兵,隻得投入新一輪的戰鬥之中,無休無止。
眼看著,湖麵即將封凍,捕魚變得越來越困難,在敵軍無休止的進攻下,匈奴士兵就連反擊的箭矢都要回收使用。
從單於庭出發的萬騎加之樸須族領來的五千援兵,如今已剩下不足三千人。
他們猶如困獸,在這雪林深處每日%e8%88%94舐著滿身的舊傷口,再添幾道血淋淋的新傷,不是沒有想過突圍,離開這遍布火井的地獄,然則這雪林一麵是汪洋北海,兩麵是嶙峋懸崖,唯一能衝出去的那個葫蘆口,如今被堅昆和丁零聯軍圍城了一個鐵桶,死死塞住,以目前僅剩的不到三千兵力,突圍等同於送死。
更糟糕的是,就在最近一次的對敵作戰中,大單於也受傷了。
雖然沒有對外聲張,但當時就在大單於身側,親眼看見大單於中箭的小卒,還是將這個消息在軍中默默地傳開了。
據說大單於傷及後背,帶著那枚紮入肩甲的利箭,依舊同敵軍近身肉搏,徒手連取了四、五個敵軍的性命,最後體力不支,倒在了血泊中。
就在將士們陷入極度的悲觀絕望中,以為大單於傷重,突出重圍再無希望之時,沒想到第二日大單於竟如常出現在了眾士卒麵前,並且指揮士卒就地取材,嘗試用樺木做伐,計劃在湖水尚未完全封凍前,橫渡北海。
將士們對乘伐橫渡北海的大膽設想寄予了全部的希望,開始沒日沒夜的趕製木筏,隻有每日近身服侍大單於的樸須頡知道,大單於此舉不過是想讓大家看到希望,儘力撐到援軍到來。
算算距離拓陀從火井燃爆最厲害的那次趁亂突圍,已經過去了近一月,援軍若是從單於庭趕來,最快還要十五日,然而大單於的傷,怕是撐不到那時候了。
入夜,雪林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為防止火井突然噴湧爆燃,士卒們不敢使用明火,不斷從地底發出的沉悶響聲,猶如來自地獄的召喚。
簡易軍帳中,巫醫借月色剛給冒頓的箭傷換了藥,樸須頡陪在大單於身側,替他取來一瓢雪水,喂他一點點喝下去。
眼前的大單於,比樸須頡在單於庭參加祭祀大典時,憔悴消瘦似變了個人,蠟黃的臉色,皸裂的薄唇,許是因為傷痛,眉間兩道溝壑深鎖,烏青的眼圈深深凹陷下去,就連麵頰都因瘦削而塌陷,臉部線條淩厲猶如刀刻。
昨日巫醫換完藥曾私下對他說,大單於此次箭傷傷及肺腑,每日換藥隻能醫治外傷,對內傷絲毫不起作用,大單於如今完全是靠異於常人的意誌力在生扛,若是再這麼拖下去,怕是堅持不了多久。
樸須頡不忍再想,放下手中木瓢,輕聲道:“今夜末將值守,大王早些歇息吧。”
冒頓恍若未聞,盯著帳外皎潔的月光,緩緩道:“孤離開單於庭時,歡兒還病著,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樸須頡沒想到大王會突然說起小王子,麵色微怔,止住了手裡的動作,回道:“小王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是早已好了。”
冒頓的唇角扯出一絲微弱的笑意,眼中似有萬千柔情,淡淡道:“當日他母閼氏曾哭著對孤說,希望是她替孩子遭那份罪,孤隻當如今是孤替歡兒遭這一份罪,希望那孩子日後都沒病沒災,健康平安長大。”
樸須頡的唇角抽[dòng]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接話,聽見大王又道:“隻有歡兒健康平安了,他的母閼氏才能展眉舒心,不會再像那日一般無助痛哭......”▽思▽兔▽網▽
樸須頡抿了抿乾澀的唇角,乾脆徹底閉上了嘴巴。
許是話說得有點多,大單於喘了一陣,額上滲出了一層汗珠,強忍著傷口的劇痛,沉聲道:“此次孤若是能活著回去,便立歡兒為太子,如若孤的宿命是葬身北海,你便奉孤的遺旨,立孤的大閼氏為國母大閼氏,立歡兒為太子,由國母大閼氏輔政,直到歡兒成年。”
他從不認命。毋論當年被送月氏為質的那段艱難歲月,抑或孤身一人從月氏逃回,直至後來殺父自立成為匈奴大單於。
所有這一切,都是他不甘接受命運擺布,奮力拚爭的結果。
許是這一年多來,他所經曆的戰事太順了,讓他放鬆了戒備,此次竟輕信了敵人,甚至在向北行軍的一路,察覺到堅昆太子的異樣,他都未曾多想,以致於陷入丁零和堅昆早早設下的埋伏。
饒是如此,他依然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一支急行軍突出重圍,前往最近的樸須部調派援軍,為拓陀回單於庭求援爭取出了時間。
事到如今,他為自己當日的輕率自大,盲目冒進付出了慘痛代價。痛定思痛之時,他雖知現下深陷絕境如倒懸之危,可他仍不認命,隻要他還剩下一口氣,就要帶領活著的將士殺出一條血路去。
當然,他也必須為隻能由他來承擔的後果負責。
安排好他的身後事,便是他身為匈奴王,除了安撫眾將士,等待援軍到來殺出重圍之外,如今必須要負的責任。
樸須頡大驚失色,忙道:“大王是撐犁孤塗單於,是天之子。大王定能化危為安,平安回到單於庭!”
冒頓搖了搖頭,唵啞著枯嗓,咳了兩聲,咽下口中湧上的一抹腥甜:“去,取羊皮卷來,我現在便立字為據。”
樸須頡不敢不從,待要去取,忽聞帳外有小卒用驚喜到劈裂的嗓音通傳:“大單於!援兵到了!是匈奴的援兵到了!”
冒頓微微一怔,推算了一下時間,暗想單於庭的援兵絕不可能提前這麼多日趕到北海,怕是其中有詐,匆忙要從榻上起身,出帳查看虛實。
怎奈剛從榻上站起,他便覺一陣天旋地轉,緊跟著眼前陷入一片漆黑,整個人完全不受控地直挺挺向後倒下,重重地栽到了榻上。
第98章
北地的冬夜,漫長卻又異常絢爛。
迢迢星河之手可摘,星孛閃著幽紫的光,拖長尾擦過天際,縱貫北鬥。
赤發碧瞳的堅昆人與高鼻深目的丁零人聚在簇簇火堆旁,生啖鹿肉,生飲鹿血,被宰殺的雄鹿屍首冒著熱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殷殷血跡將雪地染成一片赤紅。
自從將匈奴騎兵誘入這片雪林,丁零和堅昆聯軍已在這裡駐守了近兩月之久。
他們如同誘捕巨獸的獵人,巨獸負傷被困,他們有的是耐心,待那巨獸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