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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山 金燼 4322 字 6個月前

的同時,使自己身陷囹圄。

瞧瞧她,重活了這一世都做了些什麼!招惹得父親到死都不能心安!

她心中猶如一陣刀絞,聽著耳畔那人又輕喚了她一聲:“蓁蓁,”似乎用儘了一世的溫柔,對她說:“這裡有我,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可好?”

她看著棺木,想著父親定然會說,好,叫她不念著自己,也要念著腹中的孩子,叫她聽大單於的話,速速回屋休息去,她便一句話也沒說,緩緩從地上起身,卻因跪得過久,悲傷過度,還未等站起身來,便覺一陣天旋地轉,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蘭佩做了個夢。

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從單於庭回到奢延城後,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母閼氏每日在鹿鳴閣上教她識字,父親閒時將她抱在腿上,給她看最新的西域三十六國輿圖,說在他有生之年,不知能否看到匈奴暢行這三十六國的一天。她似懂非懂的聽著,還未及長大,便看到母閼氏和父親一個個離她而去,虛渺的身影漸漸幻化成兩個白點,越飄越高,越飄越遠,任她拚了命地飛奔去追,跳起身伸手去夠,都觸及不到,她便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白點倏忽間消失,再看不見,心中一陣焦急絕望,不禁大叫出聲:“不......”

她以為自己叫得很響,很用力,然而半夢半醒間才知,自己不過張了張嘴,發出了微弱的氣聲。

不過,還是被一直坐在榻沿,緊盯著她哪怕一個微弱表情變化的冒頓聽見了。

他上榻,和衣在她身側躺下,輕輕將她攬入懷中,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肩背,柔聲道:“我在這裡,沒事了,沒事了......”

蘭佩仍兀自沉浸在那夢中,想著自己如今已是無父無母之人了。

在這世上,她的親人唯剩蘭儋,還有,當她肚裡的孩子順利出世之後,因著孩子而有了血緣羈絆的這個人。

眼前,此刻,正將她當作孩子般抱在懷裡哄著,輕聲安慰她的人。

她的夫君,匈奴國的王。

想著父親臨終前對她說得那些話,為了使父親在天國心安,也為了她腹中未來的匈奴王,她壓下心頭悲慟,壓下對他的怨懟,啞聲道:“我無事。倒是大王一路奔襲,定是累極,便在此稍事歇息吧。我去前廳守著。”

說著,她便欲起身,去前廳繼續為父親守靈儘孝。

房內,火撐中的炭火劈啪作響,燈燭火光搖擺明滅不定。冒頓半垂的眼眸滿是猶疑地盯著她,為她這般陌生而怪異的態度,不由得心生惶惑。

他知她失去父親悲慟萬分,知她怨自己援救來遲,在她昏睡時候,他望著她消瘦蒼白的小臉,心痛萬分,早已做好了等她醒來向她賠罪,承受她悲痛欲絕的大哭大鬨,或是一言不發同他冷戰,需他一直去哄的準備。

可誰知,她竟是這樣的,不哭,不鬨,沒有質問他為何來晚,更沒有視他於無物的冷戰。

而是如此清醒,理智,甚至關心起他的身體,要他休息。

不,不!這不是他認識的蘭佩。

她定是換了種方式銼磨他,有意用這樣的相敬如賓來慪他,她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因為恨他,怨他。

他慌張將她攔住,一把打橫自身後抱住她,重又將她放回床上。他替她蓋好衾被,無助的臉對上她空洞洞的眼,焦急地朝她臉上噴吐灼熱的氣息:“蓁蓁,你哭出來,你打我,你罵我,你怎樣對我都好,我知你心中難受,你發泄出來,你彆這樣,好不好?”

蘭佩剛剛強撐著起來,頭仍是暈得厲害,被他這樣一翻,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半天才從好幾張臉,漸漸聚成了一張。

她一時有些愣神,看著眼前這張俊美無儔的臉上,三月不見,又被腥風血雨雕刻出些許淺淺細紋。

他練兵,他築城,他南征北戰,他大概這三個月間一刻也不曾停歇。

如今他拚命趕來了,她又有什麼理由對他發泄?

難道不是應該如父親所說的,她要知足長樂嗎?

她定定看著他,抬手,輕撫他額間眉角細紋,良久,忽而淡淡道:“我真的無事,你勿要多想。人死不能複生,父親既已去了,我如今能做的,唯有儘完這最後的孝道,之後,好好地活下去。”

她說得一字一句,如同沒有感情的木胎泥塑,說完,她輕輕推開他,仍是執著地從床上起身,係上首絰,緩緩走了出去。

第82章

齊衰肥大,罩在蘭佩身上,更襯得她瘦弱的背影搖搖欲墜,她輕托鼓起的肚子,安撫地摸了摸正在裡麵拳打腳踢的孩子,落地的腳步蹣跚,人影慢慢晃到了廊外昏黃的燈影下。

倏地,剛還在屋裡的那個人轉眼已飛奔而至,卷著一陣寒風,堵住她的前路,高大的身影罩下來,地上嬌小的影瞬間被吞噬,雙影疊到了一處。

蘭佩幽幽抬眼,看向冒頓陰沉的臉色,輕歎了一聲,語氣頗有些無奈,道:“大王還有事?”

冒頓不自覺地又朝前邁了一步,身子幾乎就要碰到她凸起的肚子,拉住她的手,語氣幾近懇求:“蘭佩!前廳的事,有我,你如今的身子實在經不住這般苦熬,右賢王若在天有靈,也定不願見你這般折磨自己,算我求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事,明日再計,可好?”

蘭佩極少聽他這般連名帶姓叫自己,心頭一縮,眼裡回過些神來,半晌,幽幽吐了句:“我睡不著......”

這一日下來,她真的已是困極累極,可腦子卻異常清醒,好似故意與她作對,偏要她醒著,時時刻刻叫她想起父親已經不在的事實,叫她即便閉目,也根本無法入睡。

與其這樣乾耗,還不如去前廳再多陪陪父親,畢竟再過幾日,待到父親出殯,就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見她語氣略有緩和,冒頓的麵色也柔和下來,指腹反複摩挲著她柴瘦的手背,跟哄孩子似地,哄她:“我就在你身邊,陪著你睡著,待你睡了,我就去前廳替你守夜,可好?”

蘭佩緊咬下唇,一個“好”字就在嘴邊,卻半天也吐不出來。

冒頓見她睫羽如鴉,在眼下掃兩排淡淡青影,心中雖心疼又焦急,卻沒有催她,似是要將這輩子的耐心用儘,就那麼靜靜地等著她的答複。

這邊正僵著,忽又聽得廊上自前廳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蘭佩驀地抬眼,循聲看去,看到了哥哥蘭儋。

蘭儋顯然剛從戰場上下來,聽說了父親中箭身亡的消息,匆忙奔回家來,一身重甲之外披著沒有縫邊的斬衰,一臉的泥沙血跡還未來得及洗淨,又覆一層濕淚。

“蓁蓁!”

蘭儋口中叫著妹妹的小名,暗啞撕裂的嗓音帶著哽咽的哭腔,待走近了才發現大單於正站在蘭佩身旁,慌忙又哭著改口叫她:“大閼氏......”

冒頓剛略展平的眉頭,瞬間又蹙緊,這個蘭儋,是當真不知大閼氏如今需要休息,再經不住任何刺激了嗎,這般模樣衝過來,徒惹蘭佩傷心,要不是念他突然喪父,心情哀慟可以理解,他早就將蘭儋丟出去了。

蘭儋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失態,趕緊用手胡亂擦了兩把眼淚,朝冒頓行過禮,才問蘭佩:“你還好吧?”

蘭佩看著自己的哥哥,幾個月不見,好像身量又高大了些,與冒頓站在一處,雖不及他魁偉,沒有他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勢,但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從此往後,他就是整個蘭族的族長了,就要接過父親的令牌,扛起蘭族的整片天了。

蘭佩%e8%83%b8腔一陣酸脹,乾澀的眼眶瞬間起了層水霧。她微微抬頜,倔強地咽下苦澀的淚水,唇角試圖彎了彎,勉強對他扯出了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安慰他道:“我無事。”

蘭儋一想到自己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眼淚便忍不住又要往外冒,他回來已在前廳給父親燃了香,磕了頭,聽說蘭佩剛暈了過去,又急匆匆趕到後院來看她,如今見她已經醒來,且大單於也在身邊,便放了心,說:“你且安心休息,我去前廳守著,有什麼事我再來找你商議。”﹌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蘭佩這次沒有猶豫,回他道:“好。”

冒頓的視線自這對兄妹倆臉上逡巡一圈,最後落在蘭佩臉上,為她這麼痛快便應下了蘭儋的話,自己方才說了那麼些好話,她都不應聲,而心有戚戚然。

蘭儋說完,不做停留,朝大單於行了禮,便又回前廳去了。蘭佩怔怔望著他遠去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儘頭,再看不見,她閉目,輕籲出一口氣,還未待轉身,雙腳已經倏地離開了地麵。

是冒頓,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邁著穩健的步子,朝她的屋子走去。

蘭佩一驚,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便由他這麼抱著,重又走回屋裡,將她輕輕放在床榻上。

看著她溫順柔靜的模樣,他想著自己定是瘋了,居然拿自己和她的親哥哥作比較,唇角不由地漫上一抹頹然的苦笑。

他壓下心頭思緒,熄了燈,仍是合衣在她身側躺下,替她蓋好衾被,黑暗中,伸出溫熱的大掌,隔著衾被,覆上她隆起的腹部,輕輕拍著,柔聲道:“快睡吧。”

腹中胎兒大概感受到母閼氏今日情緒大起大伏的波動,自她醒來,便一直有力地踢打著她,像是一種無聲的抗議。直到,他的手掌放在她腹上,輕拍了兩下,那孩子像是感受到了絕對的安全,享受著來自父親的愛撫,竟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動了。

他來了,雖來的這樣晚,卻仍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拋下一切,來到了她的身邊。

有一滴淚,終於在這暗夜中,悄無聲息地自她眼角滑落。

不多時,她便枕著濡濕的被角,沉沉睡了過去。

......

冷月懸墜半空,紅日冉冉東升。奢延城,於這日月同輝的光冀中,迎來了新的一天。

雪山腳下的蒼茫曠野上,黑煙衝天,屍堆成山,焦臭味撲鼻。

昔日繁華富庶的奢延城飽經一月戰火摧殘,如今滿目瘡痍,焦黑的城牆千瘡百孔,深插入牆的箭簇刀戟上,掛滿了殘肢斷臂。

為這一戰,月氏付出了十萬兵卒,幾近滅國的代價,而奢延城城牆雖破敗不堪,卻仍屹立不倒,傲然踞於河西要衝,守住了匈奴如今最為重要的西南大門。

但凡戰事,必是嗜血而殘酷的,弓弦一響,沒有贏家。奢延城雖得保,卻也付出了蘭族近一萬騎全軍覆沒,城中百姓死傷過半,以及,右賢王長辭於世的代價。

勝利的號角吹響當日,右賢王終得發喪,城中僥幸存活下來的百姓將士們莫不念及右賢王的賢明大德,自發披麻戴孝,為其禱告送終。

又或許是,城中所有人這一月來的恐懼絕望,於圍城得解之日,亟需一個情緒宣泄的出口。而右賢王駕鶴西去,便給了他們這樣一個出口,將所有的悲傷全部醞釀爆發於此,滿城素縞,哀慟哭嚎聲不歇。

右賢王府中,棺槨停駐五日之後,出殯落葬。葬禮由大單於親自主持,禮製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