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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山 金燼 4396 字 6個月前

見此刻正站在祭壇頂端正中的頭曼,未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或者抗訴,便在這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箭雨中被射成了匈奴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刺蝟單於。

人們不由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產生了什麼幻覺,然而就在頭曼立挺挺向後倒下後,又是兩聲鳴鏑響起,這一回,接連被射成肉糜倒下的是伊丹珠和烏日蘇。

直到此時,前來參加婚禮的人們才倏地從一場可怖的夢境中轉醒,開始相信自己剛剛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之後如同遭受野狼攻擊嚇破了膽的羊群,開始尖叫著四下逃竄,毫無目的和方向的□□西奔,隻為逃命。

幸而薩滿的鼓聲代表太陽神的旨意結束了這一慌亂驚恐中人們接連跌落在地,人踩人而亡的慘劇。

這三急三緩的鼓聲,隻在薩滿宣布神旨時才會響起。

人們在鼓聲中跌跌撞撞地站直了身子,瞪著驚恐的眼紛紛朝祭台上看去,這一回,宣布神旨的不再是薩滿,而是今日婚禮的新郎官冒頓。

“孤,匈奴太子冒頓,代表太陽神的旨意在這裡宣布:頭曼已死,從今日起,孤自立為匈奴國大單於!孤將帶領匈奴國的子民們開帝國之霸業,享萬世之太平!”

“臣叩拜冒頓大單於!”

冒頓話音剛落,一側的右賢王蘭鞨和昆邪王攣鞮絳賓當即麵向剛剛殺父自立的匈奴王叩首行禮,虔誠至極。

緊接著,名為迎親隊伍,實為剛剛發射箭雨的那一萬騎兵也整齊下馬,發出了響徹天地的叩拜和效忠呼號:“誓死追隨冒頓大單於!”

目瞪口呆的人們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他們剛剛經曆了匈奴有史以來的第一場軍事政變——

大單於頭曼的兒子殺了他的父親,已自立為匈奴國新一任的大單於。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異議,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匍匐在大單於的腳下,接受了這一駭人聽聞的事實。

單於庭裡的霧氣於這一刻全部消散,初冬脈脈溫熱的光灑遍這裡的每一寸草皮,每一頂氈帳,每一個見證了這一時刻的匈奴人。

沐浴在這陽光裡,全場除了新立的匈奴王,唯一沒有下跪的隻有三人。

休屠王呼衍逐侯,被廢的大閼氏呼衍黎。

還有,自始至終被冒頓護在身後的新娘蘭佩。

第44章

伴隨薩滿手中的鼙鼓聲重新響起,被這一變故打斷的婚禮終於宣告禮成。

可此時此刻,任誰也沒有心思再去關注這場原本隻是個幌子的婚禮。

人們戰戰兢兢地聽著薩滿重又念起的咒語,麵如死灰。

畢竟,自己的國家剛剛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變了天。

而隱在那頂紅色紗幕之後,在這場變故中自始至終未能露臉的蘭佩,卻是已然變成了一個活死人。

她知道這場陰謀政變總有一天會發生,可她萬萬想不到竟會發生在自己的婚禮上。

且,事先沒有人對她提及半個字。

她的父親,哥哥,還有她的新婚郎君。

他們統統對她守口如瓶,或是出於保護,或是出於提防戒備,或是出於不信任,或是覺得沒有必要。

總之,她身為今日婚禮的新娘,被徹頭徹尾地蒙在鼓裡,嚴嚴實實地封住了雙眼,直到陰謀開始上演,她百口莫辯地被動成為了其中的幫凶。

她被一股強烈而巨大的失望與震驚感牢牢包裹,那感覺如一條無形的繩索,將她的喉嚨越勒越緊,幾要無法呼吸。

她便如提線木偶一般,惶然無措地完成了接下來的儀式,被喜婆重又牽起,送回了她與冒頓的新婚氈帳。

這是她頗花了些心思布置的新屋,考慮到男主人的嗜好和需要,帳內專門擺放了可鋪開輿圖的碩大書案、懸掛了嵌金弓箭和佩刀,焚上北沉木的熏香,施枷上,掛著為男主人精心挑選的不同樣式的青銅帶扣,整個婚帳之中,留給她自己的位置不過擺在邊角處的一個妝台和一張胡床,乍一看去,著實有些卑微了。

而這些,她的新婚郎君卻從未踏足,甚至從未過問。

如今想來,他那些日夜裡宿在北營,枕戈待旦碌碌操勞的,都是今日婚禮上的這個巨大“驚喜”。

比起這個,婚禮對他來說,除去可利用的形式,簡直連下飯小菜都算不上。

那麼她呢?

對他而言,她又算得上什麼?

她不是沒有給過他機會,那日她追去,就是要問他這些日都在忙什麼,為何婚期臨近都不露麵。

可他,竟用一個令她意亂情迷的%e5%90%bb,將這一切草草帶過。

繼續將她蒙在鼓裡。

事到如今,他送給她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曠世婚禮,一舉替自己掃清了前路障礙從容登頂,同時也替她除掉了威脅與隱患,使她安穩坐上匈奴大閼氏的寶座,她還有什麼可不滿和怨怪的?!

怪就怪她自己卸了心防,竟中了他的美男計!

這個男人,簡直可恨可惡可怕至極!

一想到自己未來將與這樣一個男人相擁而臥,同床而眠,蘭佩不由地起了一身雞皮。

從前,她曾對哥哥說伴君如伴虎。現如今,她可算親手將自己送進虎口裡了!

“大閼氏餓嗎?一天沒吃東西了,可要先吃點墊墊?”

喜婆餓得發暈,借由去帳外看看情形,讓小狄和自己帶著的小廝盯著喜帳,自己偷偷出去覓了點吃食,回來見蘭佩仍一動不動地在床沿坐著,不禁有些愧疚和心疼地問道。

蘭佩哪裡吃得下,氣都被氣飽了,遂堅決地搖了搖頭。

“大閼氏可是在等大單於?大單於今日雙喜臨門,前來慶賀的人實在太多,我剛出去瞧見他在金帳裡被丘林部的小王們攔著進酒,右賢王和蘭儋大人都在場,這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的……”

蘭佩聽罷,狠狠將頭上的紅紗一扯,露出有紅似白的小臉,瞪著一雙澄澈的大眼睛說:“等他?誰說我等他了?我不餓!你出去吧,這沒你的事了。小狄,伺候我更衣洗漱,我累了,要睡了!”

說完,她開始扯自己發髻上的金鹿簪和額前的珊瑚流蘇,還有掛了一身的各色寶石珠串,那縱橫交錯的珠寶又大又沉,墜得她簡直抬不起頭來,想要摘取下來也甚是麻煩,胡亂拉扯,很快就繞成一團,理不出頭緒。

小狄見小主毫無章法地對著這些價值連城的珠寶撒氣,趕緊上手幫忙,喜婆在一旁看著急得連連叩首:“大閼氏,這可使不得啊大閼氏,大單於還沒進喜帳,你們尚未同牢合巹,解纓結發,您這,這就梳洗更衣,這......這等大單於回來,奴......奴是要掉腦袋的呀!”

喜婆說到最後,語氣已是無助的哀求,隻可惜蘭佩不為所動,連同幾根頭發一同扯下發髻上的金絲珠串冷冷道:“我還沒用膳,你自己跑出去找東西吃,若我說給大單於,你一樣是會掉腦袋的!”

喜婆當即嚇得噤聲,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出去!”

蘭佩說著已站起身,扯開發髻向浴帳走去,喜婆顫巍巍地躬身,祈禱著還能再見到明日的太陽,連滾帶爬退出了喜帳。

服侍小主這麼久以來,這還是小狄頭一次見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就連上回在二閼氏那裡昏迷後醒來,小主都不似今日這般生氣。

她隱約能夠猜到小主為何生氣,可在她看來,今日之事對小主而言絕對更應歡喜才對,畢竟自己的夫君於新婚當日自立為王,從今往後,她便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能居此拱月之位,享此榮華富貴,就算事先不知情又如何?

她眼觀鼻鼻觀心,一麵小心翼翼地伺候小主沐浴,一麵小聲安慰:“或許大單於隻是為了保護小主,不願將小主牽入險境。”

蘭佩浸在微微發燙的木桶裡,雙眼開闔了一下,重又閉上,用沉默阻止了小狄繼續開口的可能。

見小主不語,小狄便識時務地閉上了嘴,直到伺候完主子擦乾一頭烏發,穿上絲緞褻衣,又結結實實地套上中衣,外衫,躺倒進床榻之上,她才輕輕放下帷帳,準備出帳。

“將燈都滅了吧。”

挺屍般僵了一天的蘭佩,此刻被一池熱水舒張開全身毛孔,忽爾覺出些困意。┆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不給大單於留一盞燈嗎?”

小狄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她的小主,還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不怕的人……

“不留,天不亮他回不來。”

說罷,蘭佩朝裡翻了個身,窩在自己秀發和肩頸間的幽蘭香氣裡,緩緩閉上了雙眼。

很快,喜帳內的油燈儘數熄滅,四周陷入純粹的黑暗之中。

她不喜睡時有光,似乎微弱的光線都能穿透她薄如蟬翼的眼皮,透入她的雙瞳,讓她難以入睡。

新婚之夜,她之所以敢這樣不合禮數地獨自先睡,一方麵是對冒頓今日行動未曾事先告知的報複,另一方麵,是她前世先後兩次出嫁,夫君在新婚之夜皆是喝到天蒙蒙亮時才回,她端坐榻前枯等一夜,結果等回的卻是全身散發著濃鬱酒臭味的醉鬼,因被灌了太多酒,被抬進來後便沉沉睡去,對於帳中是否有人,都是誰,全然無知的事先預知。

自然,那喜婆口中的同牢合巹,解纓結發也都未能完禮。

今日冒頓雙喜臨門,隻會比前世喝得更多,回得更晚。

重活一世,她不伺候了。

枯坐乾等一夜的事,再不會在她這裡發生。

如此想著,她負氣鼓著腮幫子,很快便沉沉睡去。

……

羌笛橫吹,樂衫舞歌,胡琴悠揚。

金帳之中,這一切在此刻冒頓的眼中,都遠比不上喜帳裡的妝台凝脂。

在眾人頻頻舉杯表忠心的當口,他一麵暗自記下他們敬酒的順序措辭,一麵派人加緊追索婚禮之後便從單於庭消失的呼衍逐侯和呼衍黎,一麵豪爽地飲下一杯杯烈酒,一麵還在想著喜帳內的那個小人兒。

待到他數到第三十二時,心目中王庭新組的官職人選已基本遴選完畢,僅僅一個眼色,拓陀和蘭儋各自就位,近身侍衛很快在他身側形成一個內收的八字,護送他步出金帳。

與這派喧鬨明亮不同,帳外不見光的幽暗處,暗殺從中午一直持續到現在,仍沒有停止。

頭曼掌控匈奴單於庭多年,暗線遍布,今日之事因事先籌備周嚴縝密,非親信均不知情,且事發突然,鳴鏑弓箭手均訓練有素,使他能夠順利得手。

可頭曼多年培植的那些暗線自單於庭一直延伸到月氏國的邊境,誰也不敢保證不會從中生出誓死效忠頭曼的亡命之徒。

此刻,由冒頓手下那一千騎精銳精心編織的大網,正如焉支山夜間圍獵一般,在向內收攏。

“頭曼的死侍已肅清過半,呼衍逐侯向東逃去,許是事先有所預備,行跡滅得乾淨,到現在仍沒有消息。”

“加派人手,繼續追!”

“臣遵旨!”

拓陀和蘭儋領命,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為防一切不測,冒頓剛剛隻飲拓陀在一旁斟得酒,任誰也不知,更不敢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