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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山 金燼 4363 字 6個月前

小狄姓關,據說是當年服侍魏芷君的侍奴所生,有著一半的秦國血統,會說雅語。魏芷君離世之後,她和母親一同被蘭鞨送進單於庭,因會些中原製作麵點的手藝,此後一直在庖廚當差。直到去歲,她母親因病去世,庖廚主事看在右賢王大人的麵子上,將小狄送去了巫醫所,乾些研磨草藥的活計。

這次阿諾受傷,蘭鞨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與蘭佩年紀相仿,又曾受過魏芷君恩惠的女孩子,當年她的母親與人私通懷了她,照理本該逐出王府,若不是魏芷君出手相救,她能不能活下來都是未知。

將她送來蘭佩這裡之前,蘭鞨親自尋她訓了一通話,小狄自是千恩萬謝,起誓必用自己的性命護小主周全,報當年夫人救命之恩。

匈奴王室之中,雖說主子身邊跟十幾個侍奴是常態,不過就連伊丹珠在內,信得過的貼身侍奴也就那一兩人。

不期然地,蘭佩想起阿諾,待她與冒頓成親之後,阿諾將搬去單於庭東邊的林場生活。雖說離單於庭不算遠,但以後若要見麵,怎麼也要跑上一個時辰的馬,再沒那麼容易了。

看著眼前這個長相白淨,身形纖弱,說話做事躲躲閃閃,無論從身形樣貌還是行事舉動,都與阿諾有著天壤之彆的女子,想她日後將取代阿諾貼身侍候自己,蘭佩不禁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心。

“何事?”

大概是被罵多了,見小狄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不等她開口,蘭佩先輕聲問道。

“稟小主,伊丹珠閼氏遣人來請小主過去敘話,說是要給小主賀喜,現就在帳外候著。”

伊丹珠?

蘭佩蹙眉。

冒頓自願放棄王位,她現在不應該拉著自己的寶貝兒子去找頭曼商量上位事宜嗎?怎麼得閒來找她敘話,給她賀喜?

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得什麼好心。

莫非,她猜到冒頓或許有詐,想當麵從她口中套話?

“遣了誰來?”

“阿其格。”

聽見這個名字,蘭佩更加確定了伊丹珠的用意。這個阿其格,不離左右跟隨伊丹珠多年,最是得她信任,伊丹珠遣她來,可見對此事的重視,倒像是生怕她尋個什麼由頭不去,必須由阿其格出馬。

“知道了,我收拾一下,這就去。”

戰帖已然下到自家帳門前,躲是躲不掉了,倒不如欣然應戰。

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誰又說得好呢。

簡單梳洗一番,蘭佩走出帳門,見阿其格從腳步到神色都透露著急切,她反倒慢了下來,徐徐問道:“還請了旁人嗎?”

“稟小主,奴隻是奉主子的命前來傳話的,多的,奴也不知。”

阿其格回得畢恭畢敬,除去那微微下垂的嘴角透出狠戾,其它都是極謙卑的。

蘭佩嘴唇微抿,對於即將到來的戰鬥不由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跟著她踏進伊丹珠的氈帳。

帳門打開,撲鼻一股暖風裹挾著濃鬱刺鼻的異香,熏得她險些一個趔趄。

“喲,看看這是誰來了?!”未等她站定,伊丹珠揚聲熱絡開場。

蘭佩循聲望去,毫無意外地看見滿滿一帳的熟人,她壓抑著不適,深吸了一口氣帳中稀薄的氧氣,目光一一掃過帳中呼衍黎、雕陶閼氏和烏日蘇的臉,最後定格在那件曾在她的閨帳中掛過數天的紅色婚服上。

半年間也不知被誰收走,由誰保管,現在又由誰拿出來掛在帳中的施枷上,如同一件展品,接受著眾人目光的淩遲。

冒頓放棄太子之位,她以王子大閼氏的身份出嫁,之前為嫁給烏日蘇所準備的婚服倒是正合禮製。

操持婚儀的這幾日,製衣坊的管事阿姆曾來回稟婚服已經備妥,問她何時方便試衣,蘭佩見是前次籌辦大婚時替她量體裁衣的老人,便隻定了個試衣的日子,之後便沒再過問此事。

如今看來,她不上心過問,自會有人會替她上心。

“小女見過大閼氏、二閼氏、雕陶閼氏、烏日蘇小王。”

蘭佩迅速從婚服上收回視線,叩首向帳中幾位長輩和小王行禮。

“快坐吧!”

呼衍黎麵色陰沉不語,雕陶閼氏隻是微微點頭,唯有伊丹珠熱情張羅,伸手邀她在自己身側坐下。

“婚禮的事,籌辦的都還順利吧?!”

見她坐定,伊丹珠一邊問話,一邊瞥了向她麵前的案幾,隨她一同進帳的阿其格順勢端起案上的青銅酒斛,替她滿上。

“回二閼氏的話,都還順利。”

蘭佩眼眸微垂,盯著酒斛中微微晃動的半透明液體,沒有立時舉杯。

伊丹珠笑道:“你與冒頓的婚事定得實在匆忙,你的母閼氏又走的早,家裡剩下的兩個大男人慣是在外征戰的,哪裡想得全小女兒家的心事,你若是在婚事上有什麼為難,可千萬不要見外,”伊丹珠看了看左右臉色,又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定會為你做主!”

蘭佩作勢起身,行禮,恭敬道:“勞各位長輩掛心,蘭佩感激不儘。”

“快坐快坐!”伊丹珠盯著蘭佩細看了一陣,輕歎一道:“哎,說到底,還是我兒福薄,高攀不上右賢王這門親!”

蘭佩聽出伊丹珠話裡有話,還未來得及辯解,烏日蘇已先一步開口:“母閼氏此言差矣,兒子能有此賢嫂,又怎會是福薄之人!”

蘭佩從他話音的不甘和狂妄之中,幾乎可以猜想到在烏日蘇的計劃裡,自己與冒頓成婚後不久,無權無勢的冒頓將會如一隻螞蟻般被身為太子的烏日蘇碾壓至死,而她自己,按照匈奴兄死,弟可妻其妻的風俗,終逃不過成為烏日蘇閼氏的命運。

而這一切,都將得到頭曼的默許。

隻可惜真正的匈奴王,又怎可能允許這樣一幕的發生?!

蘭佩冷冷抬眼,對上烏日蘇因思慮過甚而深凹的眼眶,緊抿雙?唇不發一言,倒是雕陶閼氏“噗嗤”笑出了聲,打破帳中暗湧的恩怨糾葛。

“什麼福厚福薄的,儘說些沒用的,今日本是為蘭佩道喜的,來,喝酒,都喝酒!”

眾人聽她這麼一說,莫不訕笑著舉起麵前的酒杯,意思著喝上一口。

酒很快又被滿上,進帳到現在一直未曾開口的呼衍黎瞥了眼施枷上的婚服,轉而看向蘭佩,緩緩沉聲道:“隻是委屈了你,婚服還是上次置備的那身,一是因為時間緊,趕工出來的活計未必有它好,二是你如今嫁與冒頓,已不再是太子大閼氏,這件婚服與禮製相合,不再另做,也能替你留個簡省的美名。”

她這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一箭雙雕,既可讓蘭佩心甘情願地穿舊衣行新婚之禮,又點醒她太子大閼氏到目前為止,始終隻有呼衍樂一人。

旁人或許不知,但呼衍黎自始至終都知道呼衍樂嫁給冒頓後所受的委屈,原先她顧及冒頓的太子之位,一心想讓呼衍樂忍一時之苦,熬得出頭那日,誰知太陽神無眼,呼衍樂慘遭橫禍,死得蹊蹺,而她的夫君卻在自己的大閼氏新喪未滿之時,便急著放棄太子之位另娶,最可恨的是那昏了頭的大單於頭曼,隻顧著自己那點可笑可悲的私心,竟答應了!

這讓呼衍部臉麵何存!

如今,為了替自己的侄女報仇,更是為了替呼衍部爭回顏麵,她不惜放下`身段,與平日裡最不屑的伊丹珠結盟。

她呼衍黎倒要看看,愚蠢透頂的冒頓為了眼前這個女人放棄太子之位後還能活過幾日,而為了能和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惜替呼衍樂之死做偽證的蘭佩又能逍遙多久!

蘭佩知道呼衍黎不喜自己,而以她現下的身份處境,全然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不禁喏喏點頭,毫不掩飾自己對大閼氏的恭敬。

這二人的恩怨,伊丹珠隻當不知,端一臉笑意盈盈,張羅眾人連連舉杯。

不知不覺間,眾人又是幾杯烈酒下肚,蘭佩知這一帳的人齊齊聚著邀她前來,絕不是舉舉酒杯敘敘閒話這麼簡單,不免留了個心眼,杯裡的酒隻在口中過一下,便以袖遮擋,儘數吐了。

“聽製衣坊的婆姆說,你到現在還沒試過這婚服呢吧!雖說不用另做,可這大半年間你身受重傷,輕減了不少,衣服若是寬了不合身,該做的改動還是不能省的,今日既然大家都在,你何不現在就去試試,也好叫我們都幫你看看,哪有不合適的地方,著他們儘快去改。”

伊丹珠說著已取下婚服,全然不顧蘭佩是否願意,於眾目睽睽下將婚服塞進她懷裡,又朝站在一旁的小狄道:“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伺候你主子更衣!”

小狄如同受驚的兔子,嚇得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抖,蘭佩忍下心中怒意,抓住小狄的手,佯裝不勝酒力,搖擺站起身說:“謝過二閼氏,小女在您的寢帳更衣,多有不便,還是將這婚服取回,仔細試過後,若有改動,再著製衣坊修改吧。”

伊丹珠丹鳳眼一凜,酸道:“喲,有什麼便不便的,你就在這換了,出來給我們看看,人多,正好幫你掌掌眼,快去吧!”

蘭佩還要再推,呼衍黎麵露不悅道:“怎麼,你是看不上,還是信不過這些做長輩的?”∴思∴兔∴網∴

蘭佩緊咬後槽牙,不好再駁,隻能由小狄攙扶著,往伊丹珠的內帳走去。

伊丹珠輕輕拍了拍蘭佩,目送她一步一趔趄地走向內帳,嘴角的笑意漸漸凝成了冬日裡的冰。

……

北大營,秋日的最後一片落葉已在奔騰不息的馬蹄下和著寒霜化作淤泥。

連日來緊閉的營門之中,操練從未間斷,卻再聽不見鼓聲喧天。

冒頓宿在軍營這些時日,忙碌的情形與蘭佩無異。

為了即將到來的戰事,他忍著思念之苦一直沒回單於庭,做出表麵上對婚事漠不關心的態度,暗中卻在一直派人護著她,對她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

“去伊丹珠那裡?做什麼?”

在萬騎長軍帳中那張巨大的輿圖前,一直埋首其間的冒頓終於抬起頭來,蹙眉問前來彙報蘭佩行蹤的阿承。

“說是二閼氏請蘭佩小主過去敘話。”

“誰陪她去的?”

“右賢王新派去服侍小主的侍奴小狄。”

“都有誰在?”

“大閼氏、雕陶閼氏,還有……”

“誰?”

“小王烏日蘇。”

阿承的話音剛落,伴隨冒頓猛一揚手,“咚”地一聲巨響,案幾上的青銅油燈霎時滾落在地。

阿承“噗通”一聲跪下,不敢抬頭,身側,一陣厲風呼嘯而過,太子轉眼已飛奔出帳,所經之處,滿是可怖的殺氣。

身後,蘭儋追了出來,同冒頓並肩道:“臣與殿下同去!”

“怎麼?”冒頓的臉色陰沉地滴水:“信不過我?”

“臣不敢。”

“那就在這守著!”

不等蘭儋應聲,冒頓已跨上那匹通身黑得發亮的驪馬消失在營門之外,蘭儋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信他能保護好自己的妹妹,卻信不過他能克製住自己的怒意,放過伊丹珠和烏日蘇。

畢竟,距離他們最後的計劃隻有一步之遙,而現在,還未到利刃出鞘之時。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