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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山 金燼 4480 字 6個月前

“傷口可是有刺痛感?”

阿姆說著放下手中銅盆,湊近揭開她的衣服查看傷口。

是一處長約三寸的咬傷,最深處可見骨。

“是。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蘭佩看不見自己的外傷,隻知道外傷內傷加在一起,疼得她徹心徹骨,一直在冒冷汗。

阿姆坐在炕邊搗鼓了一陣,不知突然往她傷口上抹了什麼藥,涼而刺痛,激得蘭佩登時尖叫出聲。

“忍著!”阿姆冷冷道。

蘭佩將雙手緊緊攥拳,指甲深摳進肉裡而不覺疼,額上豆大的汗珠開始涔涔往外冒,牙根一直在打著哆嗦。

阿姆凜了她一眼,像是為了讓她安心,說明道:“從前我在單於庭做巫醫的時候,太子外出打獵被狼咬傷,就是我用這藥醫好的。”

“太子?”蘭佩牙齒打顫說:“你是說,冒頓?”

“你是什麼人,太子的名諱也是你能直接叫得?!”

對蘭佩直呼冒頓,阿姆顯然十分不悅,說話的語氣像是斥責。

果然,在單於庭乾過的就是不一樣,拽得很!

蘭佩心裡腹誹,麵上不敢表現,忍著疼嘿嘿乾笑了兩聲,咬牙認錯:“是不該,不該!”

阿姆上完藥,幫她包紮傷口,似是感慨往事,又繼續道:“可憐也就十來歲的孩子,被狼咬成那樣,還要硬撐著保護自己的妹妹,直到把妹妹交到大人手中,他才允許自己昏過去,看著真讓人心疼。”

“……”

阿姆說話間已幫蘭佩重又包紮好傷口,在熱水中擰了一塊破布頭,胡亂替她抹飭了兩下`身子和臉。

“呆著吧!等飯好了,我再給你送來!”

“謝謝……阿姆。”

蘭佩聲若蚊蚋,沒敢和這個凶巴巴的老婦人說,她剛剛口中那個被冒頓保護的妹妹,就是她。

……

阿諾騎快馬星夜兼程,終於在三日後回到了單於庭。

未等下馬,她借著稀薄晨光,看見不遠處正有一人翻身上馬,朝單於庭外疾馳而去。

阿諾扭轉馬頭微微避開,不曾看清那人的長相,隻從身形動作覺得頗有些眼熟。

顧不上多想,她按照小主的吩咐,奔向蘭儋大人的穹廬,正撞上預備繼續出單於庭搜尋妹妹的蘭儋。

“大人!”阿諾一激動,當即跪下。

“阿諾?”蘭儋心頭不由地滯了一下,又飛快地狂眺起來。

阿諾回來了!

他向四下看看,卻並沒見到蘭佩。

蘭儋的心瞬間涼透。這麼多天過去了,最後隻有阿諾一人回來,想必蘭佩她……

“小主命奴回來向大人傳信,小主在焉支山墜崖又遭遇狼群襲擊,傷及筋骨,現正在一牧民家裡養傷,待到傷好些自會回來,還請大人不要擔心!”

蘭儋懸著的心一緊,急急追問道:“傷得很嚴重嗎?有性命之憂嗎?”

“腰部有一處外傷,還有內傷。替小主診治阿姆的原是單於庭巫醫,已幫小主上藥包紮,再三叮囑要靜養月餘,小主現下隻是行動不便,無性命之憂。”

聽阿諾如此說,蘭儋緊繃的神經終於稍事放鬆,凜了凜神,他領著阿諾向父親的氈帳疾步走去。

伴隨阿諾突然回到單於庭,蘭佩還活著的消息迅速傳到了金帳。

一早,頭曼便將右賢王招進金帳,向他道喜。

“臣罪該萬死,沒能管教好女兒,還望大王責罰!”

蘭鞨連連謝罪,不敢麵露半點喜色。

“右屠耆王何必如此自責,蘭佩為了采製大婚胭脂失足墜崖,隻是意外,本王揪心數日,如今聽聞她既無性命之憂,甚是欣喜,談何責罰!”

頭曼輕撚胡須,看似欣忭,實則內心正在與右賢王進行一場無聲的博弈。

當初是他提出要讓蘭佩改嫁,如今退婚一事他自然不便再張口,他想,若是能從蘭鞨口中提出,他順水推舟,不但遂了他的心願,還能落個人情,此方為上上策。

以他對蘭鞨的了解,他一定會提。

蘭鞨麵露愧色,重重跪地叩謝:“謝大王不罰之恩。”

自東方一躍而上的火輪穿過戶牖,點點金線射向頭曼錦襖上的鏨金雲龍紋,晃得蘭鞨眼前一片花火。

他重重吸氣,像是下定了十分重要的決心,徑自打破帳內難堪的靜默,沉聲道:“大王,此次小女雖是撿回了一條命,但著實傷得不輕,臣思量,不能讓小女以殘敗之身嫁與小王,損王室陽德,故臣鬥膽,還請大王收回賜婚!”

自蘭佩失蹤,解除婚約的一席話已在蘭鞨心中醞釀多日,隻是蘭佩下落不明,他遲遲未能說出口。

如今,得知蘭佩負傷生還,蘭鞨再無顧慮,何況冒頓既已歸來,頭曼表現出的大喜過望,已然將太子更迭之事拋到了腦後。

變數太大,前路不明,是為危。

蘭鞨斷不願送自己女兒攪入這趟渾水,成為多方權利博弈的權稱。

他所言損王室陽德,其意再明確不過,不僅是烏日蘇,就連冒頓,蘭佩也不便再嫁。

這自然順了頭曼的意,幾乎連想都沒想,他點頭應道:“好!就按右屠耆王的意思辦!”

“多謝大王!”

蘭鞨料到頭曼對這門親已多有顧慮,定會痛快應允。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一團和氣,蘭鞨遂以頭點地,不住謝恩。

自此,蘭佩的婚事,徹底告吹。

第15章

父親被頭曼招去金帳後,蘭儋迅速找來巫醫,詢問能否接蘭佩回單於庭養傷。

巫醫沒有見到傷者,不敢斷下定論,蘭儋想了想,父親現在金帳內,應當會和頭曼提蘭佩解除婚約的事,遂對阿諾和巫醫說:“你們先回去準備一下,待父親同意後便動身。”

他其實在等父親的消息,如果頭曼同意了,他再見到蘭佩時,便可以告訴她婚約已經取消,好讓她安心養傷。

阿諾急著趕回去照顧小主,連連點頭,想到阿姆的氈房條件簡陋,她還有不少東西需要準備,於是趕緊往蘭佩的閨帳跑去。

此時天已大亮,在圍欄裡圈了一夜的牛羊成群結隊緩緩朝山坡上移動,男人們揮杆套馬,女人們三三兩兩聚在溪邊洗涮,阿諾蹦跳著穿過羊群,忽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下後背。

力道不小,砸得她肩胛骨生疼。一塊石頭蹦躂幾下,從她後背彈到了麵前的草地上。

阿諾齜牙咧嘴回過身,看見了正大搖大擺朝她走來的烏日蘇。

心頭一緊,暗道不好。

怎麼在這個節骨眼碰到這個煞星。

烏日蘇,從裡到外,無一處不像他的母閼氏伊丹珠,長了張俊美雋秀的臉,可與之不相稱的,是他對待旁人的傲慢無禮,特彆是對阿諾這樣的下人,在他眼裡,他們生而為了活埋殉葬。

阿諾知道他故意拿石頭砸自己,也不知哪裡開罪了他,不等他走近,趕緊跪下。

“起來吧。”

出乎她意料,烏日蘇今天居然準她站著回話。

阿諾不敢多言,慌忙謝恩起身,這才發現烏日蘇大概是這些日子都沒睡好,眼窩下掛著兩道十分明顯的青黑,臉色很不好看。

“你主子怎樣了?”

烏日蘇沉%e5%90%9f片刻,吐出這幾個字。

阿諾倏地想起蘭佩叮囑她的話,轉念一想,烏日蘇又不是太子,遂將先前對蘭儋說過的話又如實重複了一遍。

烏日蘇聽著聽著,不覺皺起眉頭,爾後,輕訕了一句:“她就那麼不願嫁我?”

阿諾傻眼,趕緊解釋:“小主是為了大婚去采摘紅藍草才失足墜崖的,奴從未聽小主說過任何不願嫁與小王的話。”

烏日蘇卻像是根本就沒在聽,仍舊自言自語道:“先是墜馬,再是墜崖,為了毀掉這門親,不惜堵上兩次性命,好,甚好!”

說著說著,他兀自笑了起來,其狀詭異駭人。

阿諾無措地低下頭,不敢再看。⑥思⑥兔⑥文⑥檔⑥共⑥享⑥與⑥線⑥上⑥閱⑥讀⑥

稍頃,烏日蘇漸漸收住笑,臉色陰沉道:“現如今,冒頓活著回來,她是不是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

阿諾將頭埋得更低了,連呼吸都要停滯。

休想!

烏日蘇從心底咆哮出這兩個字。

單於庭是他的,蘭佩是他的,整個匈奴都是他的!

從前他不曾想,不會想,也不敢想。

但自從父王將冒頓送去月氏,又聽從母閼氏的安排意欲廢長立幼,他才明白沒有誰是天生的王者,金帳中的王位,於他,原來也有機會。

這樣的念頭一旦出現,便是無解的毒藥,誘他上癮,沉迷其中,欲罷不能。

坐擁無上的權利和心愛的女人,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抗拒。

雖然他知道那個女人早已心有所屬,但那又如何,草原上千百年來的生存法則早就教會他,何為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隻要他足夠強大,不過爭奪一個女人,又有何難。

他用眼角瞟了眼阿諾,冷冷道:“你走吧!今日之事,絕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否則……”他頓了頓,冷笑一聲:“我會將你剁成肉醬,喂進你小主的嘴裡……”

阿諾全身止不住地哆嗦著,跑遠了。

……

阿姆上藥離開後不久,迷迷糊糊中,蘭佩意識到自己開始發燒。

全身如炭火般灼燙,頭疼欲裂,眼睛又脹又疼,突突跳著,身上蓋著氈毯,仍止不住地怕冷。

她很想喝水,張嘴喚了一聲,才發現嗓子啞了。

她便在這生不如死的煎熬中強忍著,一陣清醒,一陣迷糊,等著什麼時候阿姆送飯來,再跟她討口水喝。

期間她大概昏睡了一陣,再醒來時,隱約看見炕邊坐了個人影。

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她朝那個人影急切地張了張嘴,說:“水,水……”

卻沒能發出聲音。

那個人影大概讀出了她的唇語,很快端來一杯清水,取匕沾水送到她的唇邊,一滴滴喂她喝下去。

清冽的白水如久旱甘露般流淌過蘭佩灼辣的咽喉,她已顧不得這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氈帳裡,隻是一口接著一口地抿著水滴,直到好似從地獄重回人間,才稍稍回神,輕呼出一口熱氣。

一抬眼,她看見了正橫在她唇邊,向她口中送水的青銅匕。

約莫三寸長的匕身,細密嵌著龍鱗狀細紋,雙側均勻排列圓環裝凸起,匕的末端飾以龍首。

如此彆致的造型,精細的鑄工——

蘭佩瞳孔微縮,心頭一緊,她曾經見過這把龍首青銅匕……

她迅速將目光重新對焦,轉向匕的主人,瞳孔微縮,看清了此刻正坐在炕邊一手端杯,一手持匕的人,正是那個剛從月氏國逃回不久的匈奴國太子,她前世的夫君——冒頓。

結辨成束的長發,飛掃入鬢的眉,狹長微凹的眼窩下,是高聳挺直的鼻,削薄緊抿的雙?唇和棱角淩厲的下巴,揉雜為邪魅的混血樣貌。

經過戎狄祖先與異族幾百年的混居,如今存留在他臉上的蒙古人種印記,唯有那對攝人心魄的棕黑色瞳孔,此刻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的臉。

是了,這便是真正匈奴王的樣子。

瘦削蒼白掩不住他絕對王者的強大氣場,前世蘭佩回回見他,都會一陣莫名的心律不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