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感恩戴德地笑,心裡卻漾滿苦水,日後?冒頓既以回來,留給她和烏日蘇的,還有多少個日後?
她信神靈,可她更信權勢。
在這孤立無援的王庭之內,唯有手握權柄,才是護命的法寶,其他一切的一切,不過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頭曼自知對伊丹珠有愧,牽起她的手安撫道:“丹珠,我已決定,將休屠王之女許配給冒頓。至於烏日蘇,你也知道,蘭佩至今下落不明,我不喜那孩子,即便她能活著回來,我也不打算再和蘭鞨攀親。好在烏日蘇還小,你容我再想想,定為他在單於庭尋個頂好的姑娘!”
其實伊丹珠這會找來,原本想說的也是這件事。
大婚前離奇失蹤,生死不明,於婚配絕不是什麼吉兆,這個不祥的女子若是嫁過來,她怕自己的兒子受不住,因而打算請頭曼解除婚約。
豈料他竟和她想到一處去了。伊丹珠遂微微欠身,柔聲道:“如此,便多謝大王了!”
至於冒頓娶誰,她起先並不甚關心,聽頭曼要拉攏呼衍部聯姻,她倒不禁嗤笑這個老頭果真是老糊塗了!
此次休屠王領兵突襲月氏,冒頓怎會不知。正是因為他的突襲,冒頓才被迫從月氏搏命逃回。
讓他娶呼衍樂,不等於娶仇家的女兒嗎?
這門親,即便冒頓接納了,怕是呼衍樂嫁過去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以休屠王那暴脾氣,豈能忍得自己女兒受委屈……
兩日後,冒頓的高燒終於退了下去,皸裂的嘴唇微微開闔,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水喝。
侍奴阿承趕緊端起一杯清水,喂他喝下去。
如此接連喝下三杯,冒頓緊閉了兩天的眼才緩緩睜開,對上自己榻上的青底繡金帷帳。
回來了,終於,他回來了。
雖然這個家對他而言不甚溫暖,甚至危機四伏,但至少目前看來,不管頭曼打得什麼算盤,有那一萬騎兵在側,短時間內,他性命無虞。
更何況,這個家裡,還有他待娶的閼氏——蘭佩。
想起蘭佩,他微微氣惱,怎麼他拚死回來,到現在都還沒見到她?
不等他開口詢問,氈房木門“砰”得一聲向內推開,一襲湖藍錦緞,閃閃發光的呼衍樂疾步衝了進來,幾乎是撲跪在冒頓榻前。
“你可算是醒了!可真是擔心死我了!”
冒頓看清來人,原本欣喜的神色漸漸平複,雙眼麵無表情地掃過呼衍樂紅撲撲的臉,張了張嘴,沒說話。
“你感覺怎麼樣?傷口還疼嗎?”呼衍樂作勢看了看他全身包紮著的傷,又自言自語道:“你瞧我問得這些傻話,都包成這樣了,能不疼嗎?!”
見冒頓不說話,呼衍樂當他才剛醒來,過於虛弱,不等他的回答,自言自語道:“你知道嗎,這次突襲月氏是我父王領兵,就是為了將你提前從月氏國那個鬼地方給救出來!他臨走前,我再三央求他一定要將你平安帶回,誰知最後還是弄成這個樣子!氣得我這兩天都沒和父王說話!”
冒頓嫌她呱噪,不覺閉上了眼睛。
“對了,還有一事,你大概還不知道呢吧!頭曼要將蘭佩改嫁給烏日蘇,連婚期都定好了,原本應在五日前成婚,結果蘭佩先是墜馬昏迷,醒來後又吵吵去焉支山采什麼紅藍草做大婚胭脂,結果你猜怎麼著?”
說到這裡,冒頓緊閉的眼已不知在何時睜開,隱隱透著不可置信和緊張,牢牢盯著她滔滔不絕的嘴。
“結果她失足墜崖了,今天已經是失蹤的第七天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屍首……”
話音未落,呼衍樂隻覺得胳膊想要被掐斷了一般的劇痛,不僅哎呦一聲叫出來:“你乾什麼?你弄疼我了!快鬆手!”
“你剛剛,說什麼?”
陰森暗啞的嗓音,隱著殺人的怒意,呼衍樂嚇得打了個寒噤,開始結巴:“沒……我沒說什麼……”
“你再說一遍,什麼墜崖,什麼屍首?!”
“我……我也隻是聽說……啊,疼,你先放開我……”
出乎她意料的,床榻上的人猛然鬆開鉗製住她的手,噌得從床榻上立了起來,陰沉著一張臉,開始艱難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呼衍樂追在後麵喊:“你……你這是要去哪?”
回答她的,隻有一陣陰冷疾進的厲風……
第14章
不等他上馬,蘭儋突然竄出,攔住了他。
“你要去哪?”
“蘭佩呢?我問你,蘭佩呢!”
麵對冒頓的厲聲質問,蘭儋沉默了。
他已經領兵搜尋了兩天,仍是一無所獲。
蘭佩現在究竟在哪,是死是活,連他都說不出了。
昨日沿著山脊搜尋的時候,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蘭佩臨走前說的那番話,會不會是因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留下的遺言?
會不會她先騙過父親,再騙過他,為的隻是去尋死?
可阿諾呢?若是蘭佩尋死,定不會帶著阿諾一起,莫非,阿諾見蘭佩身死,自己也陪著去了?
蘭儋越想越怕,到最後,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比起蘭佩,你還有更重要的事。”
蘭儋極力控製住思緒,掃過冒頓瘦削蒼白的臉,想起蘭佩臨走前的再三叮囑,輕歎了一聲,四下看看確定安全,湊近了些小聲說:“大閼氏去了,頭曼對外隻說大閼氏是染疫暴斃,已入殮下葬,具體葬在何處,因怕瘟疫導致恐慌,沒有對外透露。”
見冒頓呆呆地站著,沒有任何反應,蘭儋又補充道:“大閼氏從發病到身亡,身邊無一人在場,就連入殮事宜,也無一人知曉。此事疑點眾多,十分蹊蹺,如你身體已無大礙,還是先暗中查一查此事才是要緊。”
“至於蘭佩,我和父親沒有放棄希望,還一直在找,父親說了,活見人,死見屍。”
好一個活見人,死見屍。
單於庭裡兩個對他而言最為重要的人,如今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思及此,冒頓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黑,雙腿發軟,又昏了過去……
蘭佩幽幽轉醒,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氈房裡。
氈房光線昏暗,陳設簡陋,處處油膩,泛出的腥膻味令她想要作嘔。
身邊,阿諾正撐在炕沿打盹,酥油燈微弱地亮著,像是隨時隨刻都會熄滅。
“阿諾。”蘭佩輕輕喚了一聲,阿諾猛然驚醒,迅速湊上來問:“小主醒了?可是傷口疼醒的?”
經阿諾這麼一提醒,蘭佩才覺出自己的身體像是從中間斷裂成了兩截,上下錯位,最疼的位置集中在腰側。
她想微微側身查看傷勢,怎奈身體根本動不了。
“彆動!阿姆說了,你除了外傷,筋骨也有錯位,半月之內千萬不能翻動傷口,除了換藥,其他時間都隻能保持這樣的姿勢平躺。”
“阿姆?”
蘭佩朝氈房裡看過去,並沒有第二個人。
“嗯,阿姆原先在單於庭做過巫醫,後年歲大了托病離開了單於庭。這頂氈房是阿姆為了幫你養傷臨時搭得,她們一家住在旁邊那間大氈房裡。這次幸好遇見了她們,不然,我隻怕有十個腦袋,也不夠大人砍得!”
蘭佩稍稍心安,又忽然想起什麼,焦急地問道:“我這是昏睡幾天了?”
“三天,可把我嚇壞了!阿姆說沒事,你三天之內肯定能醒過來,我起先還不信……”
蘭佩迅速打斷阿諾的話,命令道:“不行,再不回去便要過了我和哥哥約定的期限,他與父親會急死的,阿諾,你速回單於庭,說我墜崖受傷又遭遇狼群攻擊,傷及筋骨,暫時不能移動,現在一處牧民家休養,讓他們千萬放心,待到傷口好轉,我定會儘快回去。”
“不,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阿諾不依。
“你請那個阿姆過來,我與她說。”
“讓她照看你我不放心!”
“阿諾!”蘭佩急:“我再不回去,單於庭會出大事的!”
“我不管,出什麼大事,會比小主還重要!”
出什麼大事,蘭佩也說不出,因她並未如前世那樣嫁給烏日蘇,此刻又受傷被困,此生的軌跡已然發生變化,後麵會發生些什麼,全不在她掌握。
她隻是覺得不安。
負了與哥哥的預定,懸而未決的婚事,還有即將回到單於庭的冒頓,都如懸在她頭頂的利劍,牽動著她與無數人的命運。
她儘力穩住心神,用嚴厲的口%e5%90%bb對阿諾說:“莫要再辯,我自有道理,你照做便是!”
見小主真的動氣,阿諾嚇得噤了聲,默了一會,低低道:“那我去和阿姆說。”*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快去!”
不等阿諾走到氈房門邊,蘭佩又叫住她:“回來!”
“小主可是不要我走了?”
阿諾一陣歡喜,趕緊跑回炕沿,雙眼重又閃出晶亮的光。
“回去,若是見到太子,若是他問起我,不許多說一個字,更不許告訴他我現在何處!”
“小主……”
“去吧。”
氈房的門輕輕關上,霎時萬籟俱靜。
腰間的刺痛一陣陣傳來,蘭佩咬緊牙根,緩緩闔上雙眼。
原先,她以為自己能夠如期回到單於庭,就算父親沒有解除婚約,考慮到冒頓已經回來,她再以墜崖為由裝個身體虛弱,短時間內,頭曼和父親都不會逼她再嫁。
如此,參加完祭祀大會,她很快便可同父親和哥哥一起回到封地,從地緣上遠離王室。
後麵任他冒頓再怎麼折騰,隻要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一個%e8%83%b8懷天下,南征北戰的大忙人,哪裡還得空想起她來,應該很快就能將她忘了吧。
剩下她此生的任務,便是保護好父親和哥哥,免遭惡人奸計,絕不讓他們再參與到無謂的王庭政治鬥爭中去。
而她自己,就在封地伴著日月星辰,草場雪山,恣意無為,過此一生。
可現在,因為那群該死的狼,她的計劃出了意外。
耽擱的時間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假戲一旦做成真的,便會麻煩無窮。
最大的麻煩,是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無法承受長途顛簸,祭祀大會結束後,能否立即啟程回封地,成了未知。
她有預感,父親和哥哥很有可能以她養傷為由,將她獨自丟在單於庭。
到那時,她不得不天天在冒頓的眼皮底下晃悠,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被迫陷入你死我活的王庭政治鬥爭中。
這簡直是她最不願見到的局麵……
正思忖間,有人輕聲而急促地敲了兩聲門,不等她應,那人已推門而入。
端著一盆熱水。
蘭佩收回思緒看去,一位老婦人正向她走來。
老婦人約莫五十上下的年紀,佝僂著背,裹著暗紅色頭巾,深深的溝壑嵌在臉上,皮膚是久經日曬的深紫色,嘴巴乾癟著,看起來有點……凶。
應該就是阿諾口中的那個阿姆了。
“姑娘醒了?”
嗓音也很……詭異。
蘭佩明白為什麼阿諾不放心讓這個阿姆照顧自己了。
“嗯。”
她低低應了一聲,未敢再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