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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山 金燼 4427 字 6個月前

真到她們一族離開單於庭的那天,他早早醒來,天不亮便爬上望樓,目送那蜿蜒的牛馬車隊緩緩向西進發,眼角竟會有絲酸澀。

這多半年來,身邊一下沒了蘭佩的聒噪,沒人再黏著他教騎馬射箭,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時間,可以在秋日一整天和拓陀策馬奔騰比試射藝,夜晚入林間狩獵,可以在冬日立於冰麵跟單於庭頂尖的摔跤手們挨個切磋,將那已經封凍的白鷺澤摔出道道裂紋,之後在澤中央砸出一個冰眼,於獵獵寒風中孤坐冰雪間悠然垂釣,可以在春日浸泡在單於庭外密林深處的冶煉坊、木工坊、燒陶坊、製氈坊裡跟著工匠們學手藝,親自打製出一些小玩藝……

如此滿滿當當,做著他喜歡的事,反倒覺得日子一下慢了許多。

當他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後,那個總與他搶時間的小人兒突然回來了,他有何可高興的?

如今看起來,竟是她再見到他後,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氣鼓鼓的。

究竟怎麼了?

他鬨不清,隻是單純地想逗她笑,她笑起來,嘴角兩邊會顯出兩個淺淺的小梨渦,特彆可愛。

一著急,他從衣服裡摸索出自己在木匠坊鑿磨出來的一隻小木馬,木馬的腹部帶著一根皮繩機關,輕輕一拉,腿和尾巴都會跟著動起來,像是真的在跑一樣。

這是他跟著木匠坊裡的一位老爺爺磨了許久,他才同意教他做得,從選料,開鑿,矬磨,拚裝,足足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給你!”

蘭佩的注意力迅速從冒頓的臉轉移到麵前的這匹小木馬上,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玩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學著冒頓示範的樣子輕輕拉了一下皮繩,小馬果真動了起來。

“哇!太好玩啦!”

剛剛那陣莫名的小情緒,很快被這匹帶著魔力的小馬驅散,蘭佩重又揚起了如這五月暖陽般燦爛明亮的笑容,忽然覺得長大的冒頓哥哥也不錯啊,不僅不凶她了,還會送她這麼好玩的小東西。

“喜歡嗎?”

看著她的笑靨,冒頓的嘴角也不覺微微上翹。

蘭佩激動地撲上去一個猴抱:“嗯!很喜歡!謝謝冒頓哥哥!”

第10章

河西走廊,冰凍的黃土層禁不住塞外春風的撫觸,自每年三月洋洋灑灑刮起漫天黃沙。

今年因雨水少,沙塵刮得分外久,直到五月,還不時會有陣陣黃沙過境,遮天蔽日,人鬼不分。

冒頓逃走的第三天清晨,同這黃沙一起刮向月氏國邊境的,是銜枚疾進的匈奴騎兵。

月氏王大帳內的雁魚青銅釭燈點了一夜,破曉時分,斥候來報,敵軍壓境,但因邊境線突然向南刮起沙塵暴,一時摸不清敵軍人數。

“冒頓呢?”

比起來犯必誅的匈奴騎兵,月氏王更關心那個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匈奴太子。

這兩天他幾乎絞儘了腦汁,思揣匈奴突然向月氏發兵的真正用意。

按說,太子在他手裡,匈奴絕沒有冒然來襲的道理。

最大的可能無礙兩種,一是突襲是假,頭曼欲借他的手殺冒頓是真,二是突襲是真,且在突襲之前匈奴已將消息秘密傳遞給冒頓,助他在大兵壓境前逃離月氏。

照目前的情形,怎麼看都是第二種可能。

可他思來想去,隱隱覺得第一種或許才是頭曼本意。

不然,頭曼這一年來對自己兒子的不聞不問,難道都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做得戲?連自己兒子幾次險些命喪黃泉也都能視若罔聞?

放長線,釣大魚。

以月氏王對頭曼的了解,他絕不會放這麼長的線,釣自己這條大魚。

因為三年前的那一仗,頭曼被蒙恬打得太慘太狼狽,以他目前的實力,還不允許他這麼做。

那麼,他放這條長線想釣的魚隻有自己的兒子了。

“冒頓往合黎山的方向逃了。不知他是不是給馬蹄做了手腳,穿戈壁這一路竟無跡可尋,末將正在派人奮力追捕。”

“什麼?!”

出乎眾人意料地,月氏王聽到這個消息不僅沒有大怒,反倒從%e8%83%b8腔深處發出低而厚重的笑聲,且越笑越深,最後竟有停不下來的意味。

在場一乾文官武將莫不麵麵相覷,不知道何事會令大王狂笑至此。

合黎山?那座自古被稱為昆侖的聖山?如果頭曼有心救他,怎會讓他一路翻雪山穿沙漠,自尋死路?

頭曼收住笑,拍案歎道:“頭曼啊頭曼,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放棄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兒子,真真是天助我也!”

眾人皆愕然,唯無閭麵色如常,上前一步沉聲道:“大王,臣這就派人去追。”

“追?追什麼?!他要自己兒子死,逼我們下手?!哼,我才不送他這個人情!要殺,他自己去殺好了!”

不僅不追,月氏王還料到,此刻正向兩國邊境疾奔而來的匈奴騎兵,不過隻是做做樣子,紙糊的老虎。不出三日,在邊境襲擾一番後,定會退兵。

考慮到蒙恬一直延陰山修築長城和直道,他需時刻南防強秦,並沒有拉長戰線於北境和匈奴周旋的打算,緩緩卷起案上輿圖,月氏王斷然道:“讓那支正向邊境押運糧草的隊伍撤回吧,留一小支騎兵應付即可。這仗,打不成!”

……

穿過茫茫戈壁,橫亙在冒頓麵前的,便是合黎山了。

從前在單於庭,冒頓與拓陀一起繪製匈奴國輿圖時,因拿不準合黎山餘脈究竟延伸至何處,不敢貿然下筆。

蘭佩托腮在一邊看著,想了想,搖頭晃腦道:“母閼氏說,上古燧人氏在合黎山觀測星象,拜祭上天,並以合黎山為漸台辟雍,立挺木方牙,仰觀北鬥九星,從此一劃開天,以日、月、星紀曆,天下文明……我去問問母閼氏,她沒準知道合黎山的位置!”

冒頓像看怪物似地看她,根本聽不懂她從小嘴裡嘰裡咕嚕向外吐什麼芬芳,隻聽說她要去找母閼氏,很是高興,催她:“快去快去!”

蘭佩以為自己終於能幫冒頓哥哥一點忙,連跑帶顛著趕緊去找母閼氏魏芷君。

豈料魏芷君說她也隻是聽說過昆侖聖山,具體的位置並不清楚。

蘭佩壓抑下滿心失落,苦苦哀告:“母閼氏,你最好了,再幫我想想,好不好?”

“傻丫頭,這怎麼能靠想的呢?必須親自去了才知道呀!”

魏芷君安撫了女兒一陣,問她為什麼突然問起合黎山的位置,蘭佩不說,垂喪著小腦袋跑出了氈帳。

再去找冒頓,他和拓陀都不見了。

就連剛才鋪在衾毯上的那張輿圖也沒了蹤影。

又是故意將她支走!

冒頓也不知將這招用在蘭佩身上多少回了,回回好使。

蘭佩倒是心態極好,就當和冒頓玩摸瞎子,樂得四處找他,每次找到,還都揚著一副得意的笑臉,吵著要再玩一遍。

隻是這一回,冒頓成心躲她,和拓陀一口氣跑到了單於庭最南麓的獸苑。

獸苑裡的野獸多為單於庭從西域和中原四處搜羅的珍惜品種,平日由專人看管照應。除了飛禽走獸,還有各種毒蛇,專用作煉毒解毒。

蘭佩怕蛇,從不敢邁進獸苑一步。

她仍舊循著以往冒頓可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一圈,直到天黑了也沒找到冒頓和拓陀的影子。她開始有點著急,慌不擇路地往密林裡跑,跑著跑著,迷路了。

又黑,又餓,又渴,又怕。

她開始放聲大哭。

這會,冒頓和拓陀早就回到了單於庭,用晚膳時,蘭儋猛得闖進氈帳,問他有沒有見到蘭佩。

“怎麼,她還沒回來?”冒頓正在啃羊腿,唇邊沾了圈亮晶晶的油花。

“母閼氏說蘭佩下午跑來問什麼合黎山的位置,她答不上,說要去了才能知道,結果蘭佩聽完跑了出去,到現在都沒回……母閼氏怕她真跑去找合黎山了,急得在那直哭……”

蘭儋跑得太急,斷斷續續地還在那說,後天就要回封地了,自己下午和父親一直在做出發前的準備,也是剛回來才得知……

不等他說完,冒頓手裡的羊腿已從案上滾落在地,整個人似一陣風地衝出了穹帳。↙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這麼晚了,她會去哪裡?

他立在單於庭的無垠草場,見羊群歸圈,牛馬入欄,繁星滿天,細想了一陣,蘭佩定是把她自以為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了個遍,最後跑進了樺樹林。

抬腿,他便向那片密林跑去。

很快,一陣忽近忽遠的哭聲印證了他的猜測完全正確。

循著哭聲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林間的一塊石頭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把頭埋在膝蓋中嗚嗚哭著。

或許因為哭得太久,她已經沒什麼力氣,哭出的聲音像隻小貓叫。

冒頓緊跑幾步,定定立在她麵前,很想伸手拍拍她,叫她彆哭了,然而卻跟身邊的樺樹似的,呆呆杵在那,一個字都說不出。

蘭佩聽見聲響,驚得一抬頭,看見了如同從天而降的冒頓,此刻正站在自己麵前。

“一點都不好玩,我再不要和你玩摸瞎子的遊戲了!”

啞著哭劈了的嗓子,蘭佩使勁把自己砸進他懷裡,一下便緊緊抱住了他。

直到此時,冒頓才放下一顆揪著的心,慢慢抬起雙臂,把她環進自己的懷裡,輕拍著她還在上下起伏的後背,氣喘籲籲地說:“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

單於庭,一陣晚來雨急,淺灘漫灌,牧民們都忙著將牲畜往高地哄趕,避雨舀水。

金帳內,比起外麵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顯然有更為棘手的難題待解。

頭曼剛剛得知冒頓王子離奇失蹤,從月氏傳來的密報說,月氏王本已派人追殺太子冒頓,不過一夜,便改了主意。不僅如此,還將派去邊境的主力騎兵撤了回去,對於壓境的匈奴騎兵,隻留了千騎應對。

如果月氏王果真派大軍與休屠王一部正麵對壘,頭曼沒有多少勝算,但至少全在他掌握之中,他已叮囑過休屠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不必硬碰。

可偏偏這個月氏王不上套,放了冒頓,又輕敵至此,恐怕已經猜到了他的真正用意。

既如此,他隻能自己動手了。

聽命於大單於的五百死士很快領命,沿月氏往匈奴單於庭的一路圍堵冒頓,就地解決。

隻有在逃亡路上乾淨地做掉,才不會為日後烏日蘇的即位留下口實。

頭曼是鐵了心。

另一邊,蘭鞨卻是以頭曼前所未見的慌張之色,疾奔入帳後跪地不起。

暴雨如錐,砸落向金帳發出陣陣轟鳴,蘭鞨全身濕透,灰白的卷發結成了綹,正成串地向潔白的罽茵上滴著水珠。

“大王,臣罪該萬死!”

不等頭曼開口問何事,蘭鞨接連磕下三個響頭。

“右屠耆王所謂何事?起來回話。”

頭曼微微蹙眉,心中煩躁不覺加劇。

蘭鞨未敢起身,仍舊叩首回道:“臣女蘭佩,前去焉支山采摘紅藍草研磨大婚胭脂,至今未歸。臣連夜派人前去搜尋,隻在崖邊撿拾回了一隻小女的短靴……”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