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腔愛意儘付他人時,對冒頓簡直恨入骨髓。
經他安排的三次暗殺,有兩次都沒有得到月氏王的授意,殺了,便殺了,死了,便死了。
豈料冒頓竟次次都能化險為夷,有如神助。
現下,看著跪在月氏王腳下不住抽泣的她,他感同身受著何為愛而不得……
“父王,女兒鐘意於他,求父王,看在女兒的薄麵上,放他一馬……”
那麼多人在場,雲尕此刻已顧不得什麼臉麵了,隻要能為冒頓多拖延爭取一點時間,便是好的。
“我,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月氏王哆嗦著大吼道:“給我拖下去,先餓三天,再禁足一月!”
“父王,父王!”
雲尕說不出冤枉這類的話來,她知道這是自己咎由自取,一點也不冤,她也知道父王現在氣頭上,隻要母妃明日替她求情,父王一定會收回成命。
她現在唯一記掛在心的,是不知他已經逃到哪裡了,她會一直替他祈禱,定要順利逃回去……
第9章
昨晚失眠,直到天際泛出了魚肚白,蘭佩才沉沉睡著。醒來時,日頭已高,她輕聲喚了聲“阿諾”,沒有人應。
蘭佩覺得冷,從衾被裡探出頭來,發現炭火早已熄滅。洞裡陰氣森重,她趕緊穿上阿諾幫她備好的鑲狐皮夾襖,跑到洞口向下望去,見阿諾正在溪邊支架燒烤。
夾雜著林間青草的濃鬱香氣撲麵而來。
“阿諾!”蘭佩大叫了一聲。
“小主醒了?快,下來吃烤魚!”
阿諾仰頭,一束陽光穿過密林間的縫隙投在她身上。她被陽光刺得微微眯眼,指著洞口石崖上她今早新綁的十二股藤編繩梯:“踩這個,會好走很多。”
果然,結實,穩當,不用再飛簷走壁了。
蘭佩很快下到地麵,席地坐在阿諾身邊,鞠一捧溪水洗了把臉,頓覺神清氣爽。
阿諾翻動著手裡的魚叉,三條釘在魚叉上的青魚在炭火中均勻受熱,已經變成了焦黃色。
她又湊近看了眼魚肚裡的顏色,然後用備好的鐵釺紮下一條,遞給蘭佩:“都熟了,快,趁熱吃吧!”
蘭佩早已唇齒生津,迫不及待地接過,上來就咬了一口。
“怎麼樣?”阿諾不安地等著她的評價。
“太好吃了!”蘭佩毫不吝嗇地讚美:“外酥裡嫩,鮮美異常!趕緊,你也吃!”
阿諾這才放心,剝了兩塊魚肉放進嘴裡,邊吃邊說:“要說這在溪澗裡叉魚的本事,我還是和冒頓太子學的。”
“哦?”蘭佩倒是第一次聽說,顯出些好奇。
阿諾嗤嗤笑了:“是小主你總吵吵要跟太子學捕魚,太子也不知教了你多少回,你又想捕,又怕水,到了都沒學會,我在一旁看著都看會了!”
“好啊,阿諾,我看你是膽肥了,等在這笑話我呢!”蘭佩佯怒,作勢要用油手捏阿諾圓鼓鼓的腮幫子。
“好了小主,我錯了,錯了,再不敢了!”阿諾嘴上連連告饒,可一想起蘭佩跟著太子學抓魚時的拙樣,不禁又笑不可抑。
“還笑,你還笑!”蘭佩惱她,自己也覺好笑,跟著也咯咯笑起來。
打鬨了一陣,兩人漸漸收住,阿諾想了想,輕聲試探著問道:“小主,你躲到這裡來受苦,其實還是為了太子吧?”
是嗎?蘭佩幽幽看向那湍流向前的澄澈溪水噤了聲。
在阿諾看來,應該是的吧。
……
右賢王的封地距離單於庭足有千裡。
彼時,蘭佩六歲。一開始聽到蘭族部落要回到封地時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以為父親要帶她去很遠的地方玩幾天,等到她玩夠了,還會回到單於庭。
可當她發現族人,特彆是母閼氏和哥哥開始收拾所有的衣服、生活用具,就連氈帳都全部拆了之後,隱隱覺得不對。
這不是出去玩,這是在搬家。
大人都在忙,誰也沒工夫搭理她無休止的提問,她便跑到大閼氏的氈房裡,鼻孔哼哧哼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大閼氏,他們那些人在乾嘛?封地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去封地?”
大閼氏正讓冒頓幫她打下手,縫製一雙牛皮靴。見她跑進來,擱下手裡的活,摸了摸她紅撲撲的小臉蛋,笑盈盈地說:“封地是你的新家,我們蓁蓁要有新家了!”
“我不要新家,我就要住這裡!”
蘭佩一聽,急了。她才不要去什麼新家,她一出生就在單於庭,這裡有山有水,有草場有密林,還有……她看了眼難得那麼安靜地坐著,沒有凶她的冒頓心想,這裡還有教她騎馬射箭的冒頓哥哥,她才不要離開。
“好,好,就住這裡,蓁蓁不走。”
大閼氏哄著她,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將那雙已經差不多快要做好的皮靴在她的小腳上比劃了一下,嗯,稍稍做大了點,可以穿到來年的春天。
“喜歡嗎?”她問蘭佩。
“喜歡。”蘭佩看著皮靴子上暗雕出的一匹小馬紋飾連連點頭,想了想,又說:“我不要去新家!”
“好,不去新家。”大閼氏篤定地說。
她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將水汪汪的大眼睛湊到冒頓眼皮子下麵,眨巴兩下:“冒頓哥哥,我們出去玩吧。”
“……”
咦,奇怪,今天的冒頓哥哥怎麼這麼悶呢?
居然一點也不凶。
“去吧。”大閼氏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催促他。
冒頓這才放下手裡釘鞋掌的小錘,和蘭佩一起走出氈房。
很久以後,蘭佩都能記得,那天,冒頓哥哥對她格外好,教她騎馬射箭,還和她玩打水漂的遊戲。
要知道,以前他嫌她笨,總是和其他哥哥玩,每次他都是最厲害的那個,手裡的小石子能在水麵上連著蹦上好幾下,可惜她數數不行,最多數到四,再多就數不過來了…..
第二天蘭佩才知道,大閼氏是騙她的。
大部隊出發時,天都沒亮,她還在睡夢裡,就被母閼氏抱在身上坐進了牛車。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單於庭早不知跑哪裡去了。
蘭佩就這樣撕心裂肺地哭了一路,任母閼氏怎麼勸都不好使,最後還是哥哥蘭儋遞給她一個牛皮包裹,她抽泣著打開一看,正是昨天大閼氏和冒頓在氈房裡做的小皮靴。
一邊刻了一匹小紅馬。
“好了,彆哭了,我們很快還會回去的。”蘭儋被她吵得頭疼,好言勸她。
“真的嗎?”蘭佩這次被騙慘了,表示不信。
“真的,等你什麼時候穿這雙靴子大小正合適了,咱們就回去!”
蘭佩把哥哥的話當了真,到了新家後天天把靴子擱在床頭,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套在腳上試試大小,偏她一雙小腳長得慢,一直到第二年五月,才穿得大小合適。
這次,哥哥沒騙她,父親讓大家收拾東西,很快,他們就要啟程回單於庭參加祭祀大會了。
距離上次離開,她已經有大半年沒見到冒頓哥哥了。
一晃,她已七歲半,母閼氏總誇她長高了,可當她再次見到冒頓時,才知道什麼叫長高。
蘭佩先是飛奔著衝進大閼氏的氈房,給大閼氏問好,然後急呴呴地問冒頓哥哥現在哪裡,聽大閼氏說冒頓去了白鷺澤,她又飛奔出氈房,朝單於庭南邊跑去。
白鷺澤,因每年春季都有成群白鷺飛來此繁衍生息,單於庭的大人們便為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湖麵取名白鷺澤。
已是五月,白鷺基本都已飛走。眼前,如鏡般的水麵上,倒映著藍天白雲,蘆葦青青,芳草依依,蘭佩一襲紅裝,圍著湖邊跑了兩個來回,也沒有找到冒頓哥哥的影子。⊿思⊿兔⊿在⊿線⊿閱⊿讀⊿
正在懊惱之際,蘭佩忽然看見水中央有個小點,正一升一降地朝岸邊遊來,修長的手臂在水麵劃開道道波痕,掀起的陣陣漣漪一直漾到岸邊。
蘭佩定睛看了一陣,直到那人又往近前遊了些,才確認:“冒頓哥哥!”
水裡的人分明聽見了她脆生生的童音,加快了速度,蘭佩高興地一邊蹦跳一邊揮手,又大叫了聲:“冒頓哥哥!”
很快,水裡的人遊到了岸邊,雙手撐岸一個猛躥,從水裡一躍而出,帶著一身嘩啦啦的水珠,像落雨似地往下滴答。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使勁甩了甩頭,冰涼的水滴頓時濺了蘭佩一身一臉,問她:“你怎麼來了?”
冒頓拾起藏在蘆葦蕩裡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著。
蘭佩使勁仰著頭,一雙眼珠子木愣愣地瞪大,櫻桃小嘴半張開,驚訝地忘了說話。
不過半年沒見,在小小的蘭佩眼裡,從前那個冒頓哥哥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巨人,光著的上身全是一塊塊整整齊齊的,像鐵塊似的凸起,腿和胳膊那麼長,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嘴唇上還密密地長出了一層絨絨的胡子。
不,這個人不是她的冒頓哥哥!
她不在的這些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誰來把她的冒頓哥哥還給她!
“怎麼傻了?問你話呢!”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嗓音粗粗啞啞的,蘭佩根本接受不了,扭頭就跑。
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大半年,盼來得絕不是這樣的冒頓哥哥!
“你去哪?”
見她一句話也不說,撒腿就跑,冒頓怕她又出什麼意外,胡亂穿上剩下的衣服,緊跟著追了上去。
蘭佩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跑得更快了,岸邊蘆葦蓑蓑,高過人頭,她的小個子隱在其間,隻可見偶爾閃出的一點紅。
她現在一心隻想去找大閼氏,問問她原來的那個冒頓哥哥究竟去哪了,是不是被她藏起來了!
“你站住!”
冒頓沒想到,不過大半年沒見,原來跑兩步鐵定摔跟頭的那個小丫頭片子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能跑了,像是生了翅膀,跑得像風一樣快。
就在蘭佩即將穿出蘆葦蕩的一瞬,她的小細胳膊被他一把緊緊攥住,蘭佩被迫停下,一低頭,看見他粗大的手掌正捏著自己的胳膊,好似輕輕鬆鬆,就能嘎巴一聲捏斷。
她的視線順著那隻大手慢慢看上去,眼前這個與蘆葦一樣高聳的人,臉上明明還有冒頓哥哥的影子,卻是那麼的陌生。
變了,一切都變了。
第一次,她是如此深切地感覺到他和自己的不一樣,她從不知道,被她自小叫做冒頓哥哥的那個人,會突然變成另一番模樣。
半個月前聽大閼氏說蘭佩就要回單於庭了,當時大閼氏似有意問他,蘭佩回來,你高不高興?
有什麼可高興的!
冒頓意興闌珊地懟了一句,看起來,像是真的一點都不高興的樣子。
從前蘭佩在單於庭的時候,不喜彆人,獨獨黏他,不管他對她有多凶,多厲害,她都跟結結實實長在他身上的小尾巴似的,怎麼都甩不掉。
被她黏得煩躁時,他就想,太陽神啊,要是能她在他麵前消失該有多好!
大概太陽神真的聽到了他發自內心的呼喚,很快,他便聽到了右賢王蘭族即將遷往封地的消息。
奇怪的是,當他得償所願時,並沒感到特彆滿足和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