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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山 金燼 4418 字 6個月前

叫呼衍樂。

雖然名字裡有個樂,蘭佩見到她卻樂不出來。

除去前世,她的存在隻是為了與她作對,還因為,她先於自己嫁給冒頓做了大閼氏,最後的下場,是被他用鳴鏑射死。

當然,她死後不久,蘭佩也跟著一命嗚呼。

看著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臉頰上像是胭脂抹多了的兩坨高原紅,想起前世她對自己的百般刁難排擠,蘭佩不禁心生唏噓。

都是不得寵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有事嗎?”她問。

呼衍樂笑眯眯地說:“我聽父王說姐姐醒了,特意過來看看姐姐。”

她知道蘭佩不願改嫁烏日蘇,隻要是蘭佩不願意而又不得不乾的事,她都很樂意作壁上觀。

她討厭她,不單因為她長得比自己美,騎馬射獵樣樣比自己強,最重要的,是因為正是她的存在,冒頓的眼神才從不會在自己身上停留。

老天有眼,讓她改嫁烏日蘇,呼衍樂美滋滋地想,等頭曼單於這次把冒頓太子從月氏接回來,就再也沒人和她搶了。

蘭佩聽她姐姐長姐姐短的,虛偽得很,知道她沒安好心,想到她最後的慘死,心有不忍,隻淡淡敷衍道:“我已無礙,多謝關心。”

說完欲疾走。

“等等!”

呼衍樂叫住她:“姐姐,這是我父王前次去西域帶回的香囊,姐姐即將大婚,我也沒什麼可送的,就把這個香囊送給姐姐,還請姐姐不要嫌棄。”

說著,呼衍樂從腰間摘下一個袖珍精美的象牙雕橢圓形香囊,硬要塞進蘭佩手中。

是了,香囊。

前世蘭佩收下了這個香囊,到死都沒有生育。

重活一世,蘭佩忽然覺得,沒有孩子的牽掛羈絆,對她來說,反倒是件好事。

她欣然接過,對著精致的象牙鏤雕看了一陣,鼻尖湊上去聞了聞,滿意而又好奇地問:“真好聞,都有什麼香?”

呼衍樂雙眼放光:“你喜歡便好!有丁香、安息香、%e4%b9%b3香、龍涎香……都是西域最上等的香料!”

“我很喜歡!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謝呼衍妹妹!”

蘭佩對香料沒什麼研究,但據她推測,自己大婚在即,呼衍樂突然巴巴地跑來送她這麼貴重的香囊,一定不是麵上所見那麼簡單。

如果她和烏日蘇成婚不久順利誕下兒子,按照匈奴部族的長幼序齒,就是頭曼的長孫。

匈奴從沒有明確過嫡長子繼承製,換句話說,如果蘭佩一舉得男,未來匈奴的王,很有可能是她的兒子。

身為同樣流著王室血脈的休屠王之女,這樣的結果顯然不是她所願意看到的。

所以這個香囊裡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有什麼功效,聯想起自己上輩子的絕育,蘭佩很容易猜到。

見蘭佩毫無戒心地收下香囊,呼衍樂顯然十分歡喜,頗為貼心地幫她在腰間佩掛好,目送她走回寢帳。

上輩子,蘭佩不知情,這一世,她既已猜到,卻仍佩著這香囊,是報定了孤身終老的決心。

在此蠻荒亂世,無牽無絆的活下去,便是她此生所求。

……

回到寢帳,天色已暗,乍一入眼,是床榻邊落地施枷上突然多出的一套婚服。

嫋嫋熏香正從熏爐裡蜿蜒爬升,將婚服熏出淡淡沉水香。

衣皮朱貉,繁路環佩,生而為馬背上的民族,曳地長裙,隻在大婚時方才穿著。

她緩步走近,盯著婚服出神。

記憶的匣屜裡,她忽然看見自己十五日後穿著它嫁與小王子烏日蘇的樣子,那日,單於庭的白色氈帳全部紮起五彩幡,金人祭天,鼙鼓大作,眾人熙熙,如享太牢。

而她,淚點胭脂,如同被無形枷鎖綁上刑場,莫知其哀。

思及此,蘭佩直覺一陣惡心暈眩站立不住,手扶案幾,不慎將熏爐推落,發出“咚”得一聲悶響。

“怎麼了小主?”

阿諾聽見聲響,從帳外疾跑進來,一把扶住她焦急地問:“小主可是還頭疼?快上榻躺著吧。”

蘭佩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盯著施枷說:“這婚服……雕陶閼氏來過了?”

阿諾訝然:“小主料事如神,正是雕陶閼氏剛剛送來的。見小主沒在,放下後便走了。”

雕陶閼氏,嗬,蘭佩做鬼也忘不了她——攣鞮絳賓的大閼氏,樸須雕陶。

想當年,雕陶非蘭鞨不嫁,鬨得整個匈奴王庭人儘皆知。

偏蘭鞨娶回魏芷君後再無納妾之意,堅決不允。

無奈之下,樸須族長隻得前去央求當時還在世的頭曼養母閼氏丘林氏,由她做主,將雕陶許配給了攣鞮絳賓。

雕陶頗有姿色,絳賓痛快應承。

比起蘭鞨,絳賓才是王室正統血親,丘林氏幫雕陶定的這門親算是高攀了一級,為樸須族挽回些顏麵。

此後,雕陶便時時處處與魏芷君為難,對她和蘭鞨所生的一對兒女更是憎惡之極。

尤其當她得知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攣鞮藉居然傾慕蘭佩已久,毫不介意她先嫁烏日蘇,後嫁冒頓,因為巴巴等著她才一直不娶之後,勃然大怒,餓了親生兒子三天三夜,連水都不曾給過一口。

再後來,單於王庭震蕩之際,蘭佩父兄皆造迫害,蘭佩孑然一人處境艱難,雕陶閼氏功不可沒。

蘭佩的目光再次對上那身嫁衣,湊都近前細聞,在裙擺前側正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匈奴迷信巫蠱之術,既是雕陶送來,大概在送來之前,早已請胡巫施法下咒,附了不潔之物,為掩痕跡,才用沉香熏著。

晦氣!

上一世用命換來的教訓,此生,她又怎會再入她的套。

想起三日後的出逃計劃,蘭佩暗自盤算,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阿諾,”蘭佩壓低聲音交待:“三日後我會帶你同去焉支山住幾天。你這兩天去庖廚儘可能多的預備肉乾、酥酪,乾饃。山地早晚涼,記得帶上兩頂狐皮大氅,衾裘選最厚的備上。為防山林野獸,備足火石和弓箭。再去馬廄選三匹腳力好的馬,連同我的那匹赤龍駒,喂足草料,兩匹人騎,兩匹馱物。”

阿諾烏黑的眼裡閃過一絲不安:“小主即將大婚,怎的這時候去焉支山?蘭儋大人和右賢王他們......”

蘭佩打斷她的疑慮道:“我已和哥哥說好,他會送我們出單於庭,你照我說的去辦,所有這些,務必小心,萬不能被旁人看見,也不可對旁人說。記住了嗎?”

阿諾眼裡的小主,向來是單於庭最聰慧最有主意的人,雖不知小主這次又在計劃什麼,但既然能得到蘭儋大人的同意,於小主應是安全妥當的,於是連連點頭,說著:“小主放心,我這就去辦”,旋即轉身出帳。

送走阿諾,蘭佩直覺腳底發虛,慌忙摸索著在榻邊坐下。

長夜漫漫,往事曆曆。婚服的紅色在她眼前暈染開,似一片血肉模糊。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拔腿飛奔出寢帳。

跑得太急,蘭佩腳底踩上草皮一打滑,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顧不得哪裡擦破了皮,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繼續朝前跑去。

如果她沒記錯,冒頓的母閼氏會在休屠王出兵前跑去找頭曼,結果慘遭殺害。

她拿不準具體的時間,希望現在一切還來得及。

天已黑透,滿月如銀盤投射出清亮的光,單於庭西北角的望樓上燈火通明,一萬騎兵在練兵場內安營紮寨,隻等明日開拔。◇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大閼氏的氈帳原本應位於金帳左側,因為失寵,那個位置如今已被伊丹珠取代,自從冒頓西去月氏,大閼氏便搬到了王庭右後方的一個小氈帳裡,很少出來。

蘭佩想想前世,儘管冒頓待她喪儘天良,但大閼氏待她還是極好的。

大閼氏隻有冒頓一個孩子,又喜歡女娃娃,一直把她當自己的親閨女養,小時候要是冒頓敢欺負她,大閼氏一定護著她。

就連蘭佩的母閼氏魏芷君都開玩笑說,自己的女兒和大閼氏投緣,以後若是能嫁給冒頓,有這樣一個比母閼氏待她還要好的婆婆,她也就放心了。

冒頓聽後翻了個大白眼,當著魏芷君和母閼氏的麵嘟囔:“跟屁蟲,愛哭鬼,我才不要娶她!”

蘭佩那時還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隻是從冒頓的表情看出來自己被嫌棄了,大眼睛一擠,小鼻子一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個臭小子!怎麼又把妹妹弄哭了,都說你多少回了,還是總欺負她,不行,母閼氏這次得讓你長點記性!”

大閼氏正在做針線,就著手裡的骨針,上去就在冒頓的手背上輕輕紮了一下。

冒頓覺得自己的母閼氏簡直偏心偏到家了,一委屈,也“哇”得哭了出來。

“大閼氏這是做什麼,不過都是小孩子,童言無忌,你還真紮他!”

魏芷君看得心疼,趕緊抓起冒頓的小手幫他吹氣,一邊吹一邊哄:“不哭不哭,不娶,啊,咱們不娶那個愛哭鬼。”

蘭佩一開始看見冒頓也哭了,眨巴了兩下眼睛,停止了哭嚎,可暼見自己的母閼氏不僅不管自己,還哄起冒頓來了,心裡吃醋,又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大閼氏哪受得了蘭佩這樣哭,趕緊把她摟緊懷裡,柔聲哄著:“蓁蓁乖,不哭,哥哥壞,我們不跟哥哥玩……”

……

這次蘭佩從右賢王府回到單於庭,還特地去看望了大閼氏,那時候,蘭佩不知道自己即將改嫁,隻勸說大閼氏不要著急,養好身體,和她一樣安心等冒頓從月氏國回來。

想到這裡,蘭佩不覺又加快了步伐,耳邊呼呼生風,像要飛起來。

一口氣跑到大閼氏的氈帳邊,蘭佩大口喘著粗氣,說不出是因為緊張還是跑得太快,心臟像是要立馬跳出來。

氈帳裡黑著燈,蘭佩急急拍打木門,許久沒有反應。

心裡“咯噔”一聲,立馬涼了半截。

她猛得推開門,氈房裡空空蕩蕩,不僅沒有人,連床榻器具都搬空了。

蘭佩眼前一黑,差點跌坐在地上。

勉強扶住氈帳,她定了定神,又朝反方向跑去。

她不敢想大閼氏已經遇害,又懊悔自己怎麼現在才想起來,為何不早一點過來盯著她不讓她出去,跑著跑著,她的眼淚已然奪眶而出。

夜風裡,她狠狠抹開眼角的淚,就在快要跑到金帳外圍的護衛鐵籬時,遠遠的,她看見夜色下有兩個人正將一具屍體往轀輽車上搬,之後推著車,往單於庭東邊的那處密林走去。

蘭佩的呼吸短暫停滯了幾秒,腳底一軟,徹底癱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生在這樣的蠻荒亂世,人命如草芥,就連堂堂國母大閼氏也不能例外。

她心生挫敗,又不死心,萬一,萬一那人不是大閼氏呢?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蘭佩重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遠遠跟著那兩人,悄悄踏進密林。

林子裡枝葉茂密,遮擋住如清亮的月光,越往裡走越密,越黑,笨重的轀輽車無法再繼續往前,那兩人不得不棄車,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將屍體又往裡搬了一陣,直到累得開始大口喘氣,其中一人小聲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