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就聽見商琅應了外麵一句:“無事。”
外麵沒再有回應,大概是想不明白那道巨響到底是從何處來的,頓了一會兒才重新前進。
等車重新平穩起來,商琅這才鬆開了手。
顧嶠臉都已經燒紅了,發覺禁錮消失便立馬彈了起來。
有方才那麼一折騰,少年帝王頭上的銀冠也鬆落了,一頭青絲隨著動作傾瀉而下,靠近額頭的那部分還顯得有些毛躁,應當是方才蹭的。
那頂銀冠落到了商琅腿上,丞相大人把它擺正了,卻沒有直接遞給帝王,隻是輕輕安置在腿上,看著少年帝王坐在那裡神色茫然,強忍著將要上揚的唇角,隨手將一盞茶給遞了過去。
顧嶠還沒緩過勁來,便也沒注意到丞相大人這馬車上被拿出來的也就隻有那一個小茶盞,裡麵的茶還少了一半,就那麼直接接過來喝了個乾淨。
眸子裡總算有了焦點,顧嶠轉過頭來看商琅,沒在人眼裡瞧見任何不一樣的情緒,那雙桃花眼仍舊溫溫和和地,對上他的目光,知道人差不多是緩過來了,商琅便輕聲問道:“陛下怎麼忽然來了?”
因為怕外麵的人聽見,商琅聲音極小極輕,跟一片羽毛似地,擦過他耳邊。
顧嶠臉上的紅還沒褪下去,幾番張嘴也沒說出話來。
商琅最後輕歎一聲,沒有為難他。
顧嶠喜歡他的臉,知曉他的絕色,對自己那一張臉卻半點自知也沒有。
帝王的容色也是上好,眼下這副散著發紅著臉還神色茫然的樣子,讓商琅眸色:不自覺地暗了下來。
卻還是少了些東西。
譬如,眼淚。
七皇子是帝位的絕佳人選。從顧嶠登基那一天商琅就知道。
那個嬉笑怒罵從不避諱的少年郎,在那一天收斂起了所有的情緒,麵對親人的逝去,也不曾掉過半點眼淚,反而是極為冷靜地主持大局。
雖說帝王家無情,但是在商琅眼裡,先帝待顧嶠是極好的,像一個真正的、尋常人家的父親,平日召他入宮的時候也會經常提起顧嶠來。
這父子倆的感情也不可謂不深厚。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慣來嬌氣的小七皇子,也生生地扛起了大局。
大桓的這盛世,真正運籌帷幄的分明是這位少年帝王。
兩個人也是在顧嶠登基之後才真正地熟悉起來的。在此之前,商琅很清楚顧嶠更多的是瞧著他好看,他平日待人的性格又極溫和,少年便會喜歡跑來與他交談。
等到了顧嶠登基,他們兩個才成了“至交”。
商琅比尋常的臣子,多見到許多顧嶠的另一麵。
這個少年會變得脆弱,會在夜裡驟然失落,也會在前幾年先帝剛剛薨逝的時候愣愣地瞧著東方出神,更會笑嘻嘻地粘糊著他,說儘服軟的話。
但無論是怎樣的,他都不曾見過顧嶠的眼淚。
小七皇子明明是最怕疼的。
商琅在數年前也見過人因為手上一不小心被書頁劃出一道鮮紅傷口來之後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可是如今,皇子成了帝王,便成了堅不可摧的國璽的靈。
商琅想看他哭,無論是因為什麼。
眼淚是個極合適的宣泄口,這麼多年,哪怕在他身邊顧嶠已經足夠地放鬆,也還是端著些莫名的東西。
商琅迫切地想要打碎這些虛無縹緲的外殼,想讓帝王主動落在他懷裡,想要重新觸碰到蚌殼當中的柔軟。
人的欲.望從來無窮儘。在對顧嶠產生一些不該有的綺思的時候,商琅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他一邊唾棄著自己有悖聖人之言,一邊想方設法地離著顧嶠再進一步,想方設法地入侵少年帝王自我保護的領地——
譬如現在,他安靜地握著那頂銀冠,不動聲色地欣賞少年狼狽的模樣。
第54章 納妃承嗣
馬車晃晃悠悠, 一路朝著宮門去。
顧嶠因為方才那魯莽的事情,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一直縮在另一角, 一言不發。
商琅哭笑不得,也沒有開口, 由著人自己去消化。
到了宮門口的時候, 車夫停下來,回頭喊了一聲商琅。
其實丞相大人完全有直接駕車入宮的權力,但為了不顯得那麼位高權重, 惹來旁人更多忌憚,商琅一向都是將自家府上的馬車留在宮外, 自己獨自入宮。
但是今日——商琅瞧了一眼坐在對角的帝王,輕歎,朝著外麵道:“直接入宮罷。”
外麵的幾人應當是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他們才聽見宮門開啟的聲響,等到徹底敞開, 車夫剛要繼續駕車往裡麵走的時候,顧嶠忽然開了口:“讓雲暝來。”
帝王的聲音很輕,外麵聽不見, 商琅一怔, 沒問為什麼, 順著他的意思吩咐下去,然後挪了一挪位置,坐到顧嶠的身邊來, 開口喚他:“陛下。”
顧嶠心還亂著, 方才說完話就繼續縮著去了, 聽見他說話也隻是下意識地悶悶“嗯”一聲。
商琅實在忍不住笑, 明知故問:“陛下是因何事憂心?”
少年帝王聞聲抬起眸子來,被他這話說得更委屈,後又屈膝,將下巴埋了埋,不去與他對視,隻悶悶地問:“朕如今在先生眼裡,是不是蠢笨至極?”
兩人眼下挨得近,顧嶠為了避開他的目光,偏了偏頭,柔順的發絲便不經意地落到了商琅的掌心去。
那頭發實在是太長,商琅也不擔心被人察覺,輕輕地將發絲繞在指尖,然後道:“臣不會。”
“陛下將這萬裡江山打理成如今這般模樣,如何能稱得上蠢笨?何況,先帝也曾有言,陛下是世間難得的聰慧之人。”
這話倒不是商琅哄他。當年先帝同他交談的時候,就時常提及顧嶠的聰慧。
不過起先七皇子的聰慧是半點也沒有用到學問上去,大部分時候都用來跟傅小侯爺招貓逗狗去了,商琅都還記得先帝平靜的陳述下隱藏的無奈。
今日估計也隻是意外。
馬車已經快要到禦書房,商琅不再逗弄人,瞧見人一句話沒說,也沒有多言,隻靜靜地將帝王的長發全都攏到了掌心裡。
顧嶠一驚,下意識地想要轉過頭,卻被商琅輕柔但不容置喙地按住了肩膀:“臣為陛下束發。”
聽見這話,顧嶠立馬便不動了,甚至還坐得板正,為了讓商琅更舒服點,又側了側身。
丞相大人修長微涼的手指在發間穿梭,偶爾貼到頭皮上,會冰的顧嶠輕輕一顫,下一刻那手指便無聲無息地挪了開。
銀冠重新將帝王那三千鴉青絲給攏起來的時候,馬車恰好停了下來。
顧嶠沒急著下車,反倒是靠著停下的時候車身的一晃,向後一跌,脖頸恰好被那隻溫涼的手掌拖住。
他身上的熱意落下去,丞相大人掌心的熱意浮起來。
不知道臉上的紅意有沒有褪下去,總之是借丞相大人這一隻手降了溫,顧嶠也不敢繼續放肆,飛快地坐直,然後率先下了馬車。
雲暝在顧嶠身邊做了這麼多年的暗衛,對他主子的心思不可謂不了解,在馬車剛停下的時候,就已經主動地遣退了守在禦書房門口的人。
因此天子忽然出現在這裡,並沒有什麼人瞧見。
顧嶠落到地麵上,就轉身過來要接商琅下馬車,卻沒想到丞相大人竟然避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地走下來。
顧嶠嘴邊笑容一頓,緊接著便有無儘的惶恐湧上心頭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是……生氣了嗎?
為何生氣?是因為他太過違禮,還是——
胡思亂想忽然滯住,商琅搭上了他那隻抬起來的、本是是想要將人接下來的手,然後緩緩地將手給放平,才道:“方才臣出了神,未曾注意到,還望陛下贖罪。”
“無事。”顧嶠輕輕地應聲。
隻要他不是生氣,不是不理會他,旁的倒也沒什麼。
他舒了一口氣,揚起個笑來,在人撤手之前順勢握住他,問道:“先生眼下是想要在禦書房當中同朕繼續處理那些朝事,還是同朕出去散散心?”
尋常來講,商琅定然是要勸他務正事的。但是今日,顧嶠莫名就想要問上一問。
從他及冠之後,顧嶠總莫名地覺著,商琅變了許多。
明明回想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光風霽月的丞相,可總也會在一個瞬間讓顧嶠覺著人有所變化。
就像現在,顧嶠問出這個曾經毋庸置疑的問題的時候直覺會得到一點不一樣的回答。
果不其然。
丞相大人難得地沒有理會什麼朝政,而是反問他:“陛下想要到何處去散心?”
“宮中無處不可去。”顧嶠見著人也沒有抽開手的意思,便佯裝不知、理直氣壯地繼續牽著他。
“那,臣便跟著陛下。”商琅含笑應下。
宮中閒置的宮殿眾多,顧嶠平時一直覺得空曠幽寂,一向都是不喜歡往這邊來的。眼下有商琅做伴,倒是沒覺出多少來,反而還樂意同人講一講昔日宮中的趣事。
他父皇和母後的感情深厚,後宮的妃嬪便也不多,顧嶠記事的時候,就見過他父皇將後宮大部分的妃嬪給遣出了宮,隻留下那幾個有子嗣的。
有些人是與世無爭,也有人一直想要為自己的孩子在這一場奪嫡裡麵做點什麼,未嘗沒有過暗害顧嶠的念頭,不過小七皇子何其聰慧,時常把人給逗得團團轉,若是嚴重點的,還能直接捅到帝王麵前去。
現在去回想,他兒時在群狼環伺之下也能算得上危險。不過因為背後有帝後這兩座靠山,顧嶠自己也是和傅翎整日遊玩賞樂,倒是真沒覺出什麼來,現在瞧著當年熱鬨過的熟悉宮殿,還能將那些事情當作閒趣跟商琅提出來。
一開始丞相大人還能含著笑側耳聽他說話,等到後來聽見哪個妃子喊他過去卻在糕點當中下了毒的時候,笑意便慢慢地淡下去,到最後消失不見。
顧嶠還在興致勃勃地講,發現身邊人情緒落下去的時候,也並沒有在意太多,隻在將又一件事情給講完之後,抓著商琅的手又緊了緊:“先生不必多在意,朕如今不是好好的?”
坐擁江山,還能有心上人相伴身旁,已是有九分意足。
剩下一分,是商琅的回應——不過這一分顧嶠還能等,或者有上天垂憐於他,也或者就這麼跟人做一輩子的君臣。
畢竟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能有如今這九分,已經足夠顧嶠欣喜的了。
商琅聽見他說這樣無所謂的話,卻是輕輕闔了一下眼,好容易消化完天家這內裡的醃臢,才問道:“陛下日後納妃承嗣,欲如何?”
顧嶠知道商琅想要問什麼。
他自己兒時經曆那麼多暗害,見過那麼多手足相殘,甚至還親眼看著兄長逼宮想要弑父,等他自己納妃育子的時候,會如何去做?
是放任六宮前朝的爭鬥,等著這其中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