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顧衡笑了,輕聲道:“再等等,就快了。”
“顧衡,你先放手!有什麼我和你慢慢說!”
那聲音慌張又憤怒,在讓顧衡放開他。
越棠昏昏沉沉,頭痛甚至蓋過了脖頸的痛苦。
如果他死了,那是全天下都該放鞭炮慶祝的事情,誰會來救他?
是幻覺吧。
他此時甚至發不出聲音,唇瓣微微張開,無意識地做出兩個字的口型。
“沈覓。”
沈覓。
越棠清醒過來,他費力地睜開眼睛,隻能看到最近的那處岸邊有一小片藍色搖曳。
沈覓。
是沈覓。
脖頸間的手無法分開,越棠身後就是太液池的深水。
越棠意識到這個問題,身體微微發抖,但是另一個反應卻比恐懼來得更快,他身體在船隻朝自己這邊搖晃時,用儘全身力氣往後仰。
船隻往一邊側翻,越棠後仰著從船上摔入水中。
在半空中,顧衡的手鬆開,空氣爭先恐後灌入肺中,隨即鋪天蓋地的水將他全身包繞。
顧衡和越棠同時落入了水中。
越棠下意識掙紮了一下,頭顱離開水麵。
眼前船隻上焚燒的燈火在昏暗的傍晚搖搖欲墜,岸邊那片藍色遙遠又模糊。
上次他這樣落在水中,是麵對著焚燒的船隊,他當時想,就讓他葬身江水中好了。
那時他一睜開眼,便看到藍色衣擺從他麵前飄搖遠去。
這次,她會救他嗎?
越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再次沒入水麵時,越棠又模模糊糊想,顧衡是南朝的太子,他隻是北朝沈覓手下一個可以讓人隨意打殺的人。
會救他嗎?
沈覓會救他嗎?
越棠因為那一下掙紮,小腿抽痛起來,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
他在水底睜開眼睛。
混亂的思緒中,隻有一點重合起來。
要是她不想要他,就算沉下去,也無所謂的。
還能落得一場乾淨。
思緒被徹底抽空。
越棠閉上了眼睛。
他的長發如水藻般散開,水底的碎光照在他臉上,彷佛世間最美的水魅野怪。
岸邊的沈覓來不及去等更多人來,摘下`身上墜飾,脫下吸水的狐裘和外袍,直接跳入水中。
“殿下!”
“快!保護殿下!”
冬日的冰水刺激著肌膚戰栗,沈覓身後又跟著十幾人入水,一同朝著湖中心遊過去。
沈覓跑過來已經是累極,在水裡更是吃力,身後跟來的人快速超過她往著前方往下墜的紅色身影而去。
沈覓看到,越棠任自己往下墜去,沒有掙紮。
她憤怒起來,越棠在想什麼!
不要命了嗎?
中央處,一個小廝跳進水中,拖住越棠的身體往上,迎麵配合著過來。
眾人越過她,拖住越棠往下沉墜的身體,又轉向朝著沈覓而去。
沈覓往上去,離開水麵又一次換氣,隨後一頭紮進水底,拉住越棠的手往上,和眾人配合著一起往岸邊遊過去。
她回頭看了一眼越棠。
他脖頸上的掐痕紅腫,而肌膚慘白,視覺衝擊幾乎稱得上震撼。
已經昏過去了。
沈覓咬緊牙關,在力氣耗儘之前,總算是將越棠也帶到了岸邊。
清醒著的顧衡率先被救上來,看到沈覓親自下水去救越棠,顧衡臉色慘白下來。
沈覓沒有功夫去理會顧衡,太醫候在旁邊,沈覓一上來,雲霏就立刻為她圍上狐裘送上薑湯。
太醫檢查完越棠後。立刻去按壓他的%e8%83%b8廓,等到越棠無意識吐出幾口水,太醫累得跌坐在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道:“殿下放心,人沒事了。”
沈覓這下才全身脫力地靠在雲霏懷中,稍稍緩了緩,又艱難起身去到越棠身邊。
他濃長的睫毛被水凝成一縷一縷,輕輕顫了一下,沈覓心底由衷地生出一陣驚喜,立即扶起越棠,顫聲道:“小棠?”
越棠眼簾慢慢掀開,眼神卻有些遲鈍,好一會兒才聚焦起來,又很快一片空茫。
發上的水珠往下流,長睫上掛著的水滴一滴滴落下。
仿佛失了神魂一樣能夠任人宰割。
顧衡看著沈覓因為越棠醒來驚喜,又看著她激動地抱住越棠,心底仿佛有什麼,忽然破裂。
前世,有人發現越棠在湖底,那時的沈覓是什麼樣的呢?
同樣的寒冬,沈覓攏著鴉青色鶴氅,遠遠地站在岸上,神情淡淡,在士兵去撈越棠的時候,甚至還有閒心和雲霏聊天。
等到越棠被撈上來後,她站在旁邊,隻確定了越棠的死活,便直接離開。
前世今生交錯起來,顧衡艱難地確認。
“阿沈,當初,你真不喜歡他?”
越棠眼睛又緩慢地閉上。
沈覓不知道越棠到底算不算清醒,太醫在一旁道:“越公子窒息太久,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沈覓對太醫道了幾聲謝,雲霏有條理地安排著,無關人都被清理開來,隻在最外麵留了一圈護衛防守。
太醫被請往沈覓在宮中居住時的長樂宮,雲霏又吩咐叫驕輦來。
旁邊除了公主府的人,皆被清空。
中央隻留下沈覓、越棠,和顧衡。
沈覓擦去越棠臉上水珠,衣袖已經是濕的,她擦拭的動作隻是徒勞。
沈覓抿緊唇瓣,寒風幾乎刮進人骨縫裡。
顧衡走近過來,失魂落魄,道:“前世,你真不喜歡越棠嗎?”
沈覓幾乎要被氣笑了。
這句話,是顧衡前世對她說過最多的話。
走事業線就走事業線,她好好輔佐他,就算從一開始的激情到後來的麻木,她自認做的事還是一樣隻為達成顧衡的目標,可是顧衡就隻知道問她——
你在想越棠?
你喜歡越棠?
沈覓甚至還記得,上一世她沒來得及在大火燒起來之前趕到,隻能看著越棠被活活燒死。
山林中煙氣太重,她回去便病了一場,等她病好,便時常聽到顧衡的陰陽怪氣。
她發呆,問她是不是想越棠了。
她沒胃口,問她是不是後悔讓越棠死去了。
她想找個清淨的地方離他遠點,問她是不是想去祭拜越棠。
沈覓:……
沈覓氣地直接去掀了顧衡的帳篷,數不清第幾次解釋,和越棠無關。
“你解釋什麼,阿沈,你是心虛了嗎?”
沈覓:“……”
她耐著性子說,正是不心虛才敢解釋,顧衡隻失望看著她,問她不心虛,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欲蓋彌彰的話。
欲蓋彌彰,顧衡全家都欲蓋彌彰!
沈覓摔碎了他的硯台,又將一桌筆架砸到他身上。
等到吵完冷靜下來,顧衡紅著眼睛找她道歉,她隻說一句,“好好的,以後不要再提起越棠。”
這句話依舊能引炸顧衡,“是,你心疼他,你想念他,連提都不可以是嗎?”
沈覓怒極,顧衡便冷笑:“可是越棠死了,是你殺的。他死地灰都不剩了,你還惦念他什麼?”
顧衡眼淚就晃在眼底:“你一直喜歡他是不是?隻要他想見你,你推開所有事情都要去見他,我呢?隻要是他,他做什麼你就都能原諒?阿沈,你是不是從來沒討厭過他,不管他做過什麼。”
沈覓最終無力地離開。
就算再聽說,顧衡為了打壓越棠執政時的官員和政策做了哪些事,沈覓都無力再阻攔,她也阻攔不了。
甚至會讓他覺得——
她又在借此懷念越棠。≡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除了和越棠相關的,顧衡對沈覓絲毫沒有底線。
沈覓隻想回去北朝,遠程做完任務,等待離開那個世界。
沈覓也曾激情澎湃,為任務勾畫的未來滿懷憧憬,漸漸變得疏離、遙遠,隔岸觀火。
越棠的死,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把稻草,讓那個任務從鮮活變成按部就班的死水。
沈覓隻想儘快完成任務,擺脫這些困擾,早點回到她的世界。
此刻越棠被護在她懷中,狐裘擋著太液池上的寒風,顧衡跪在她麵前。
沈覓無力道:“我是不是回答過你很多遍?”
顧衡紅著眼睛,沈覓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就想聽到我說我喜歡越棠?”
顧衡眼中有溫熱湧出。
這一世沈覓確實寵愛越棠,直到看到前世今生同樣的越棠落水,顧衡才清楚地明白,她對越棠好是什麼樣子,前世將越棠作為宿敵,又是什麼樣子。
顧衡啞聲道:“前世,越棠說要見你,你不管在做什麼,都會去見他。”
沈覓淡聲道:“越棠見我從來都是談正事。兩國交戰,對方首領邀請議事,我不去?”
顧衡沉默了片刻,隻是每次,越棠都是挑在沈覓喜歡的地方,仿佛隻是一個桃色的邀約。
顧衡聲音微微顫唞:“你都不討厭他,甚至還攔著我。”
“不討厭?前世越棠身上的傷有多少是我下的手?”
她在這個世界的感情本就淡薄,被顧衡的胡攪蠻纏搞得心態更加冷漠,前世對越棠稍微的厭惡也是因為他殺人太放肆,手腕太狠毒。
沈覓冷笑了一下,有些無力,“除了地牢裡你折磨他的那半個月之外,他幾次受傷,都是我動的手吧?該做的我都做了,看著你無端折磨越棠泄憤,我不該攔你?”
顧衡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沈覓低頭摸了一下越棠的額頭,現在他額上溫度還不燙。
遠處車輦緩緩駛來,沈覓鬆了一口氣,將狐裘圍著兩人更緊了些。
身上的水跡浸濕了狐裘,但是好歹還能擋擋冷風。
越棠長睫輕輕顫著,掙紮著想要睜開眼睛。
多半還是沒有清醒。
顧衡沉默間,越棠眼睛稍微分開了一線,失焦的眼眸朝著水麵,一看到是水,他神智不清醒,卻還是下意識顫唞著朝著沈覓懷中縮了一下。
越棠臉頰埋在沈覓頸間,沈覓隻皺著眉,輕聲道:“我在這,小棠,彆怕。”
越棠稍微不那麼怕了些。
顧衡看著越棠的動作,又聽到沈覓的話,悔恨排山倒海般湧過來。
他一開口,眼淚就不住地往下流。
“當初在地牢裡,我隻是氣。氣他占了你的清白,你還為他開脫。我氣他殺了雲霏,你那麼在意雲霏,都沒有報複他。”
這兩件事也是顧衡無數次質問她的。
沈覓揉了揉眉心,今日索性全部再告訴他一遍。
敞開了說,說完之後,顧衡這一世做的所有事,都要一點點清算。
“雲霏沒死。”
當初在沈覓被俘獲後,也就是顧衡最關心的那個晚上之後,一行人逃出涼城,越棠就站在城牆上,手中握著一把普普通通的弓.箭。
雲霏落下了她母親的遺物,回身去撿。
馬蹄瞬間跑開老遠,沈覓扭頭去看。
她已經出了弓箭的射程,可雲霏還在,她一回頭,便看到越棠張滿了弓,無法對準她,便落向了雲霏。
烏黑的城樓上,紅衣染血的越棠容貌昳麗至極,衣袍烈烈飛舞,好似吸足了血的罌粟。
一點寒芒飛出後,越棠手中長弓因巨力斷裂,雲霏應聲倒下。
大概因為雲霏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