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去,一個又皺又黃、如瘦猴般的嬰兒,在繈褓裡用力扭來扭去,瘮人又滑稽。
她噗嗤一笑。
聽見許煢煢的笑聲後,小小的嬰兒像是終於安下心來,停止啼哭,炯炯凝視著她,黑亮的瞳仁中滿是好奇。
那時的許煢煢皺起眉,感歎世上竟有如此之醜的小孩,默默憂慮起這個陌生嬰兒的未來,並不知道,他的未來將與她息息相關。
如今,十四歲的許煢煢再度皺起眉,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懷疑當年那個醜嬰兒被人掉包了。
湊近之後,許煢煢驚愕地發現紀寒燈頭上竟然有不少白發,可他今年才八歲。她頓時腦補了一場厲鬼奪舍的恐怖戲碼,迅速退後與他保持距離。
趙靜文出聲打破她的幻想:“燈燈那是少白頭,營養不良以及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這孩子太可憐了,小小年紀就受了那麼多苦。”
確實很可憐。
可是就算他再可憐,許煢煢也無法接受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屁孩突然從天而降,住她的家,吃她的飯,睡她的床。
所以,必須趕走他。
她當晚就塞了一隻死老鼠在紀寒燈的書包裡。
窮孩子不敢有叛逆期,大部分情況下,許煢煢都是個懂事的好女兒,前提是,家裡沒有外來者。
發現死老鼠的存在後,紀寒燈並沒有露出許煢煢期望中的驚恐表情,而是安安靜靜地拉上拉鏈,將死老鼠留在了書包裡。
一留就是三天。
幸好現在不是夏天,否則他的書包縫隙會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蟲。
最終,許煢煢實在看不下去,一把奪過他的書包,掏出那隻已經發出臭味的死老鼠,狠狠摔進路邊的垃圾桶。
“為什麼要扔掉它?”紀寒燈似乎很困惑。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許煢煢震驚。
“那是姐姐送我的禮物呀。”紀寒燈笑得純真又乖巧。
這小子不簡單。
許煢煢意識到自己碰上硬茬了。
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狼子野心,將來定是個狠角色。
把這種心機男童留在家裡實在太危險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下一步用什麼法子整他時,卻在放學路上親眼目睹紀寒燈光著身子被同班男生踹進了臭水溝。周圍男孩積極地參與進去,嬉笑著:“那個窮鬼本來還在反抗,後來我們說踹一次給他一毛,他立刻乖乖配合了。”
好強的商業頭腦。許煢煢又驚了。
才八歲就知道靠勞力賺錢了。
踹一次一毛,踹十次可就是一塊。
積少成多,說不定有一天能夠攢到五十,一百。
之所以光著身子,也是紀寒燈主動要求的,因為臭水溝會弄臟衣服,不如等他們踹個儘興後,再把自己衝洗乾淨,重新穿戴整齊。
輕輕鬆鬆就將霸淩變成生意。
許煢煢暗歎他的聰明睿智,停下腳步,視線落向躺在臭水溝裡的紀寒燈。
他瘦小如骷髏,每一寸肌膚都沾滿了黑色液體,散發出刺鼻的惡臭,岸上的人嫌惡地皺眉捂鼻,他卻像是什麼都聞不到,一聲不吭地從臭水溝爬上來,在岸邊站直立定,任由同學嬉笑著將他又一次踹下去。
不知反複了幾次,男生們終於玩膩了,拎起書包作勢要散去。紀寒燈拖著一身的泥濘,衝他們攤開手掌:“給錢。”
領頭的小胖子笑得直不起腰:“你還真以為我們會給錢啊?”
許煢煢一腳就踹了上去。
小胖子毫無防備地飛出去摔趴在地,這下真的直不起腰了。
紀寒燈一怔,轉頭看向許煢煢,臟兮兮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許煢煢抬腳踩在小胖子的背上,扯開他的書包,將裡麵的書本文具統統倒在地上,從中挑出九枚一角硬幣,道:“你剛才踹了紀寒燈十次,減去我踹你的一次,所以一共收你九毛,沒問題吧?”
縱然是再囂張的小學生,到了更加年長的初中生麵前,也隻能認慫。何況這個初中生力氣還比他們大。小胖子老老實實趴在地上,眼底噙著淚,一句話也不敢說。
許煢煢又看向其他幾個嚇傻了的男生,神色平靜:“那個戴黑帽子的,踹了五次。那個穿藍外套的,踹了三次。那個小平頭,踹了一次。現在,立刻,一分都不許少,排隊交錢。”
紀寒燈從不相信世上有神明。
否則祂為什麼會眼睜睜看著窮人受苦、壞人作惡、奸人享樂呢?
如果把一切都歸結為命,那他這樣的賤命,有什麼出生的必要?
紀寒燈並不喜歡許煢煢。
他無視她的挑釁,一次次衝她笑,甜甜地喚她姐姐,無非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在許家長久住下去而已。
他習慣了每時每刻去討好彆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這種討好,不代表喜歡。
他不喜歡任何人。
哪怕是聖母趙靜文夫婦,紀寒燈考慮更多的,也是隨時提防著他們總有一天會厭倦他,拋棄他。連親戚都棄他如敝屣,何況是沒有血親關係的外人。縱然是再善良的老好人,當家裡隻剩下半塊饅頭時,他們也隻會優先給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人之常情。
他從來不指望許家人會收留他多久。
可是當許煢煢毫不嫌棄他滿身的汙泥,握住他的手,堅定地,大大方方地從人群中穿過時,紀寒燈忽然覺得,這位看上去脾氣很差的姐姐,或許,比神明更值得信賴。
那天,紀寒燈淨賺一塊八。
其中五毛被許煢煢拿去買了辣條。
“這是本人應得的保護費。”她說。
“嗯。”紀寒燈沒有異議。
“所以說,對待有些人,就應該以暴製暴。”
許煢煢嘴裡叼了根辣條,懷裡抱著紀寒燈的衣服。
“嗯。”紀寒燈蹲在水池邊,仔細衝洗身上的汙泥。
必須把自己洗乾淨了才能回去,不然會讓趙阿姨和許叔叔擔心。
冷水澆在身上有點冷,紀寒燈背對著許煢煢,一直在打哆嗦。
等紀寒燈衝完晾乾,許煢煢習慣性地走過去要幫他穿衣服。
“我自己可以的。”紀寒燈低下頭,眼神躲閃。
一想到自己全程都光著身子,滑稽又狼狽的模樣被許煢煢看了個遍,他攥緊拳頭,兩耳滾燙。
八歲的孩子,早已有了羞恥心。
許煢煢直接將衣服往他頭上套,嗤笑:“害什麼臊?晚上咱倆還要一起睡呢。”
還好這小子每天晚上都會把自己縮到最邊上,連片衣角都不會碰到她,倒也不怎麼占用她的空間。
紀寒燈的臉更紅了。
“下次挨打的時候記得還手。”許煢煢理了理他的衣領,“比起受氣包窮鬼,還是做脾氣差的窮鬼更劃算一些。”
紀寒燈輕輕點頭:“好。”
回家路上,許煢煢抽出一根辣條,遞到紀寒燈嘴邊。
“賞你的。”她說。
紀寒燈乖乖張嘴,吃下辣條。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辣條。
有點辣,又有點甜。
充分地咀嚼,用力地咽下。
被踹了近二十下、造成大片淤紅、連骨頭都泛著疼的後背,因為她喂的這口辣條,變得沒那麼痛了。
紀寒燈並不知道,那也是許煢煢第一次吃辣條。
她從小學一直饞到初中,每次課間碰到同學在吃的時候,都會一邊低頭假裝看書,一邊悄悄去嗅空氣中飄過來的味道。
那是雜貨鋪裡最便宜、最受學生歡迎的零食,可惜,連最便宜的她也吃不起。
許家的家訓,是不要浪費一分錢在沒用的東西上。
辣條自然也包括在內。
當世上其他孩子在記錄自己第一次去遊樂場、動物園、漢堡店的經曆時,許煢煢和紀寒燈正在嚴肅地、認真地、虔誠地分享同一袋辣條。
走到家門口時正好剩下最後一根。
“姐姐吃吧。”紀寒燈懂事地開口。
許煢煢咬下半根,將餘下半根塞進紀寒燈嘴裡。
“千萬彆讓我爸媽知道我帶你吃辣條了。”^_^思^_^兔^_^網^_^
她先是自己擦了擦嘴,然後不放心地又給紀寒燈擦了擦嘴。
“好。”紀寒燈笑起來,“這是專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到死我都不會說出去的。”
“那倒也不至於。”許煢煢說。
紀寒燈還是在笑。
笑得露出了牙齒。
不再是討好般的假笑。
就隻是因為,開心而已。
沒有遊樂場,沒有動物園,沒有漢堡店。
但對他來說,那是無比,無比美好的一天。
雪粒鎮
第3章 -小樹林-
小鎮生活平庸又單調。
但孩子無論如何都能找到樂子。
許家是全鎮離小樹林最近的一戶人家,在大人看來,這代表貧窮和偏僻,在孩子眼裡卻是極大的便捷,因為一出門就可以跑去小樹林玩。
許煢煢最喜歡爬到樹乾上眺望整片樹林,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可以站得比彆人高的時刻。有一次不小心踩滑,摔斷了一條腿,她哭到肝腸寸斷,痊愈之後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照爬不誤。
趙靜文納悶:“這孩子怎麼一點心理陰影都沒留下?”
許煢煢大笑:“因為你女兒勇猛無敵!”
那天,當她像往常一樣來到小樹林,卻發現自己從小爬到大的那棵老槐樹下正躺著一個女人。
起初,許煢煢以為那個女人隻是在打瞌睡。
她本該轉身離開的,可女人身上穿著一件極其精致的紅絲絨連衣裙,讓許煢煢忍不住想要湊上前仔細瞧一瞧。
對一個從未穿過裙子的十四歲窮女孩來說,那件紅裙子的吸引力實在太大。
趙靜文買給許煢煢的衣服,從來隻有大碼襯衫,大碼T恤,以及大碼運動褲,說什麼女孩子穿得寬鬆一點看起來乾淨又清爽,其實就是為了讓許煢煢一件衣服能多穿幾年,省去長個頭後就要立刻換新尺碼的麻煩。
然而,當許煢煢走到老槐樹下,卻看見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殘破的,慘白的,已經沒有了呼吸的,從未在鎮上見過的生麵孔。
大概是太過冤屈,女人死也未能瞑目,雙眼空洞渙散,仿佛在幽幽看向許煢煢。
頭頂樹枝晃動。
她們四目相對,時間仿若停止。
不知呆愣了多久,許煢煢才猛然回神,張開口,發出有生以來最淒厲的尖叫。
警察很快趕到了現場,平庸又單調的鎮子上出現了一具無名女屍,自然飛速傳遍全鎮,上到老人,下到孩子,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案子。
許江和趙靜文匆忙將許煢煢帶回家,又哄又安慰了大半天。可那具女屍還是深深烙印在了許煢煢的腦子裡。
再也揮之不去。
勇猛無敵的許煢煢同學,終究還是留下了一生的心理陰影。
儘管許煢煢可以手抓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