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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提著宮燈,梳著如出一轍莊重發髻的仙童從一朵朵綠雲上步下雲端,他們徐徐踱步,兩兩相對,站在那座巨大的門扉前,聲調拖得長而細,字字如涼水般沉到人的耳裡。

“——雲端開,諸君請進。”

一聽就是羲和那邊培養出的調子。

不過此時,極少會有人去注意這樣的細節,幾乎是那個“進”字之後,四野周遭全部像是一鍋煮沸的水,咕嚕嚕迫不及待地冒起無數水泡。

薛妤側了下頭。

在這樣嘈雜的,蓄勢待發的響動中,溯侑替她撐著傘,風雪席卷著掃過他瘦削的肩頭,他低低咬著聲線,話音仍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的耳朵裡。

“殿下,你多看看我。”

多看一看我。

這一聲像是乞求,又像是底氣不足的要求。

從未有人敢這樣同薛妤說話,親昵的,滾燙的,像一簇燃在指尖的火。

薛妤頓了頓,長睫往下掃了掃,斂著下顎冷著臉無聲無息的縱容了這種堪稱冒犯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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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地和妖都列成長長一隊,有條不紊地通過那道通天徹地的大門,一段朝上的台階,總共十二層,他們每踩上去一層,腳下就會泛出一層七彩的光暈。

很快,通過那扇門,眼前豁然開朗,背後彆有洞天。

之前初冬的寒風,紛紛揚揚的大雪像一幅破碎的畫卷,揭開舊的一層,露出眼前嶄新的,截然不同的一麵。

“飛雲端裡原來是這幅模樣。”不知身後有誰喟歎了聲,頗為驚奇地開口道:“我還以為跟外麵那些秘境一樣,有山有水,有城有人。”

薛妤是第二次進飛雲端,她抬眸往四周看,隻見他們處於一處山穀之底,周圍是七座高聳入雲的山,將所有的出路包攬在內,山與山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小路,像一根懸懸欲斷的細線。

在這裡,泉水不流,有風不動,湖麵清澈,底下卻沒有遊魚,彆說猙獰的野獸和蠻橫的妖靈,這座山底,連蟬鳴都聽不到一聲。

太安靜了。

安靜到近乎反常。

後麵還在源源不斷往裡進人,像下餃子一樣綿綿不絕,毫無止歇的意思。

“是十色山。”薛妤開口道:“山底快待不下去了,我們先出去。”

“殿下,我們走哪條路?”朝華終於能脫離百年如一日的審人,批文書的生活,此刻躍躍欲試,摩拳擦掌,眼光火熱地%e8%88%94了下唇,隻是身段太過玲瓏纖細,嘟起的娃娃臉將這種氣勢壓得乾乾淨淨。

十色山是飛雲端的第二個入口,之所以叫十色山,很有一番奇妙的說法。

他們處於穀底,看山成山,七座山排列整齊,一座緊接一座,環成圓形,每一座都是截然不同的顏色。怎麼數,這山都隻有七座,按理說顏色也隻有七種,可放眼望去,卻能數出十種顏色。

是多出了三座山,還是多數了幾種顏色,沒誰搞得清。

有死活弄不明白的,能在這地方自己跟自己犟上幾天,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

比如薛妤的父親,當今的鄴主,從前就是這麼個人。

十色山每一條路都通往飛雲端不同的地方,像是一種隨機的篩選,其實講究不大,和天機書任務一樣,全靠自身運氣。

說話間,季庭漊帶隊的羲和與昆侖少掌門陸秦都各自選了一條道,薛妤想起自己抽中的種種任務,視線一轉,在溯侑身上轉了轉,之後略過他,看向朝華,當機立斷道:“你來選。”

誰選,都比她和溯侑選來得好。

朝華也不猶豫,她飛快地掃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座楓紅似血的山,道:“走那邊。”

浩浩蕩蕩一群人擠過狹小的山道,迎麵看到一座隱藏在雲霧中的小城,城中隱隱有炊煙起,耳邊鳥雀紛飛,河水一聲接一聲響起。

朝華看向身後烏壓壓一大群鄴都來人,不由擺擺手,揚聲道:“都散了吧。進來前我一再講過的話都彆忘了,遇到敵人對手放聰明點,聖地住民的身份保證不了你們能獲得多少機緣,但多半能保住你們性命。遇事彆貪,打不過就走,還是一句話,命最重要。”

除開有資格去秘境之淵的,每個聖地進外圍的都有上千人,帶著他們一起,誰也得不到什麼好的東西,再大的寶庫都不夠分,還不如自尋機緣,也免得出現糾紛不滿。

朝華話音落下,很快便有迫不及待的人群三三兩兩成隊散開,朝四麵八方掠去。有人一頭紮進了山裡,有的一頭悶到了河裡,更多的還是拾掇拾掇了自己,朝小城飛去。

原地剩下的便是那一百多位要同去秘境之淵的,溯侑朝前一步,劍尖微微抵著雲層,不疾不徐開口:“諸位也散去吧,秘境之淵會在半年後以鐘聲為引開啟,這半年裡,大家務必保證自身,養精蓄銳,切忌因小失大,錯失良機。”

等人都散乾淨,四周便隻剩熟麵孔。

薛妤轉了轉靈戒,從裡麵拿出一卷精心描畫的地圖。

圖像展開時,除了一無所知的溯侑,其餘人都緩緩屏住了呼吸。

薛妤自己看著那幅畫,很不滿意似的,她捏了捏手指骨節,冷著臉看向朝華:“這是主君親口所說飛雲端外圍十城九山六水,你看看,朝年的機緣在哪?”

前一世,她顧著鬆珩和愁離,朝年是跟著朝華找到的地方,磕磕絆絆耽誤了不少時間。

朝年不死心地湊上去看看,再次與歪歪扭扭,靈蛇一樣的字符對視,他默了默,又摸著鼻梁退到了最後。

溯侑看了兩眼,難得有些茫然地抬眸看向朝華。

他不止一次看過薛妤描摹地圖,在山海城,宿州和螺州,但那些都有現成的畫像,她隻需要在上麵提兩個字,寫上左右街道,便是一張一目了然,賞心悅目的地形圖。

真到了需要動筆的時候,那線條就跟不受控製的長鞭一樣,有自己的思想般跑偏,歪歪扭扭,橫七豎八,難以入目。

但是這些話,讓朝華說出來,那是絕無可能。隻見指揮使麵色如常地上前,正兒八經看了半晌,而後指了指某一條隆起的波浪線,咬咬牙不太確定地開口:“我父親說,依寺傍海,那應當就是這海邊上吧。”

薛妤停了下,見久無人反駁,她擰著眉,看向溯侑,繃著嘴角問:“你也覺得沒問題?”

溯侑當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事,亦是頭一回聽到這麼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揉了揉眉心,想,朝華是朝年的姐姐,弟弟從哪被帶出去的,她肯定比自己更為清楚。

“若說依寺傍海。”他無意識地摩挲了下指腹,凝眉掃了眼那張地圖,發現確實沒有比那座隆起的線條更像寺廟了,方道:“興許就是這。”

薛妤也沒什麼表情,隻是周身那股“不高興”的意思一下濃鬱起來,她麵無神情地將手裡的畫卷起來,頗為認真地道:“你們方才指的,是條河,滄瀾河。”

四周肉眼可見的安靜下來。

朝年心道不好,朝華轉動的脖頸僵了下來,溯侑呢,他揚了揚下顎,看向朝華。

接下來的路,薛妤走得格外快,幾人跟在後麵,朝華懊惱不已,推了推溯侑:“侑公子,你去,去勸勸殿下。”

她飛快道:“殿下不高興,也不是因為我們的話,隻是她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事事都要會,事事都要好。殿下天賦異稟,從文到武,也確實樣樣都出色,這唯一的缺點,她學了好久,練了好久,知道沒有好轉,肯定自己跟自己較勁。”

“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朝華眼皮耷拉下來,又道:“都怪我,太想當然了。”誰說隆起的一定是山,而不是水。

溯侑聽完,慢慢用手帕擦乾淨方才撥落過垂蔓的手指,垂眼道:“我去。”

往前走過數裡,薛妤停在河床邊,找了個巨石坐著等他們,身邊擺著那卷十分不受喜歡的地圖。

溯侑踱步過去,他身上尚披著來時那件素色大氅,一步一步走動時,像一捧乾乾淨淨的白雪。

等他到了近前,薛妤不自然地皺了下眉,問:“他們人呢?推你來做什麼?”

她坐在高高的乾涸的巨石上,裙邊壓著伶仃單薄的腳踝,神情冷豔,姿態凜然。眉眼內斂時,像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女皇。

溯侑在她跟前緩緩半蹲,披風掃在地麵上,與她穿金引鑽的斑斕裙角細密的融合在一起,疊成一種糾纏不休的姿態。

何為貪心不足。_思_兔_網_

就是明知她退了一步,他一邊竭力說著克製,一邊情不自禁,又往前逼近一步。

他仰著頭,抬著眼追尋她的視線,眼梢描著胭脂般迤邐的線條,氣音深深淺淺:“來哄殿下。”

第62章

兩輩子,這還是薛妤第一次聽到彆人在她跟前用“哄”這個字。

她在記事時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鎖,鄴都公主,未來女君,聖地傳人這些身份一摞接一摞壓在她肩上,她天資絕佳,對自己的要求也極其嚴格。

一路走到今天,她孤高,堅韌,強大,近乎無所不能。

外人尊敬她,臣民愛戴她,父親信任她。即便是前世的鬆珩,麵對她時,也總躡手躡腳,想親近她,又擔心冒犯她。

薛妤垂眼往下看,隻見他半蹲在巨石前,衣袂一片片散開,像一朵盛開在春雨長街邊被人精心飼弄的花。

很好看。

她不由對那個“哄”字,產生了半分新奇之意。

她手指尖上懸懸掛著三兩根長短不一的雪線,像冰晶凝成,帶著寒霜的溫度,看著卻是棉線的質感,那是極少有的她表達情緒波動的方式。

溯侑慢慢地將那幾根線拘在掌心裡,輕輕扯著繞一圈,再一絲不苟地掛回她的指尖。

有人說,靈陣師的手集靈氣於一身,說是精雕細琢,渾然無暇也不為過,溯侑觸上去,那種指節伶仃的美便逼人的在眼前綻放。

兩人離得近,一個垂眸,一個抬頭,他傾身而上時,氣息都交纏在一起。

“殿下不必生氣。”

這個時候,那個運籌帷幄的侑公子又消失了,他像是一灘春水,漾起漣漪時溫柔,安靜,那副全然無辜純情的模樣,幾乎寫著“任人所為”四個字。

他的聲線含著笑,字句分明:“臣是殿下手中的刃,亦能成為殿下紙上的筆。”

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薛妤從未聽過男子這樣繾綣的聲調,一聲接一聲,伴著清風送入耳畔。

他的舉動和話語,條條過界。

此時此刻,若在她跟前半蹲的是彆人,哪怕是前世的鬆珩,薛妤都不會再多聽,多看半個字。

可是溯侑——

他幫她出了許多次手,處理了無數令人頭疼的問題,就前兩天,他才批完那些堆積如山的文書。

薛妤繃著臉居高臨下地看他,半晌,唇角微動:“起來。我說,你畫。”

須臾,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