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侑聽著,下顎線幾近繃成了一筆一氣嗬成的留白。

他生長在最為泥濘的爛地裡,聽過太多不堪的謾罵話語,即使現在身居高位,有了站在巔峰的實力,往往一閉眼,眼前全是那些扭曲的猙獰畫麵。

他仍記得,十年前那場夜雪落在眼皮上,手背上時,是一種怎樣冰寒刻骨的溫度,更忘不了,羲和的大牢裡,被斬斷筋脈,懸於刑架上受罰時是怎樣冷然旁觀,嗤笑不止的心情。

在徹夜不休的疼痛和不見天日的忍耐中,他徹底明白,良心和善意換不來世人的半分尊重和理解,但殺伐的手段和鮮血可以。

若是他能活下來,所有欺負他,嘲笑他,背地裡議論他,算計他的人,他見一個,殺一個。

玄蘇跑不掉,那對夫婦跑不掉,羲和聖地的人,也跑不掉。

可隨著夜風輕拂,那些令人戾氣橫生,心魔難擋的想法像是被燈影壓了回去,就連那種被抽經敲骨,鐫刻在腦子裡的痛楚也變成模糊起來。

溯侑倚著一棵枝乾搖顫的樹,好半晌都沒有出聲,直到靈符那邊,朝華遲疑的一聲:“溯侑,女郎現在還忙著嗎?”

他才像驟然被驚醒一樣動了動睫,而後摁著自己突出的手腕骨,指尖夾著那張薄若蟬翼的靈符緩步走上前,麵對薛妤掃過來的平靜視線,聲音沉著點不自然的乾澀:“女郎,朝華有事稟告。”

薛妤嗯的一聲,看向那張靈符,問:“怎麼了?鄴都出什麼事了?”

“沒,鄴都一切安好。是百眾山那邊,窮奇有事找女郎。”

薛妤挑了下眉,道:“讓他說話。”

那邊有片刻的安靜,緊接著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之後就是窮奇秦清川懶洋洋才睡醒的聲調:“薛妤,跟你說件事。”

秦清川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翻出一張存音符,點開的同時,他捂著耳朵往後躲了躲。

下一刻,老者震怒的聲音便清楚地流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裡:“秦清川,你打不過人家非要待著當囚徒,你臉皮厚,我管不著你,但這次飛雲端,你要是還敢這麼著癱著,我豁出這張老臉不要,也要親自去鄴都將你腿打折。”

話才說完,那邊又換了個老者的聲音,聲音低了些,但同樣暴跳如雷:“還有跟在你身後晃蕩的五家三十多個兔崽子,全部都給我滾回來,那百眾山是生了釘子釘住你們腳了?還要不要臉了?做什麼不好,你們上趕著去做聖地的囚徒,妖都的臉都被丟光了!”

秦清川像是聽多了這樣的怒吼,挖了挖耳朵不為所動地開口:“行,彆扯這些有的沒的,你告訴我,誰看我笑話?九鳳家,還是溫家,敢嚼舌根的都讓他們來鄴都碰一碰,我揍不死他們。”

“你!”老者被氣得仰倒,道:“你知道個屁,你揍,揍誰,前幾年你還能跟楚遙想碰一碰,爭個第一第二,現在,人家越級破境,日日苦修,你呢,你待在鄴都蹲大牢,你大放厥詞你。”

“楚遙想啊。”秦清川倒了回去,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道:“又不是沒打過,九鳳家排名本就穩居第一,我覺得她跟鄴都薛妤的實力差不多,我確實稍差一點,她愛罵就讓她罵吧,反正誰都被她罵過。”

“你。”另一邊老者被他這樣無恥的認慫態度噎得一口氣不上不下,最後他認清講道理是講不通了,索性下了最後通牒:“就這兩天,你最好自己出來,兩天時間一到,你彆怪我不客氣,折了你窮奇家嫡係二公子的麵子。”

對話戛然而止,顯然是秦清川不耐煩地單方麵切斷了聯係。

全程聽下來,饒是薛妤,也不由得扯了下嘴角。

鄴都百眾山裡,若說最令人頭疼的,不是那些繁瑣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小摩攃,小問題,而是那幾位仿佛跟薛妤杠上,住在百眾山不挪窩的妖都古老世家走出來的公子。

其中,秦清川為首。

真論起身份,他和薛妤地位相當,血脈頂尖,實力不俗,你能真當一般囚犯對待嗎?這顯然不可能。

但他真發起脾氣來,殿前司也不能不管,彆人製不住他,鄴主出手又成了欺負小輩,於是每次都得薛妤站出來,跟他打一架,打輸了,他就認了。

不讓去那個四月六的趕集會,不讓出鄴都,行,打一架,什麼都好說。

秦清川像是在用一種瘋狂的方式壓榨自己,在人間晃晃蕩蕩十幾年也沒能有多大突破的修為噌噌暴漲,但每次對撞,都略輸一籌。

他是典型的越敗越要打,於是乾脆帶著諸多小弟在鄴都住下來,時不時嫌棄一下山脈太少,周圍鄰居太吵,手生了就找薛妤或者朝華打一架,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要走可以,找朝華開通行條。”

薛妤語氣難得輕鬆了點,她記得,前世飛雲端開啟時,也發生過這麼一茬事。

對他們這樣的門庭來說,飛雲端是絕對不可錯過的機緣,即便秦清川不想動,妖都那些世家老頭也絕對不能同意。

薛妤上一世讓妖都交了巨額的保人費,可這一次,她念及上一世秦清川沒趁鄴都空虛猝不及防發難,甚至還出手小小阻攔了下,免去了這一流程。

“成。”秦清川懶洋洋地應一聲,又道:“我的山頭都不準動,說不準都還要回來。”

“還有你那位新封的指揮使,聽說比朝華還厲害,擱哪呢,什麼時候讓他出來露個麵,陪我打一架。”

薛妤摁了摁眉心,聽著這欠欠的和前世差不多的話,心道一句果真如此。

上一世,鬆珩不明白百眾山都住著些什麼人,他也不關心,在他成為天帝後,所想所做的便是聚整座天庭之力,傾十萬天兵,煉製成一座上古巨陣,而後突然闖入鄴都,二話不說便下陣,封山。

而且那並非普通的鎮壓之陣,一陣下去,下麵的妖鬼精怪如臨煉獄,弱小的當即身亡,強大的,像秦清川這種,尚能撐一撐,但也絕對不好過。

所以她的父親甚至來不及和鬆珩計較,出手較量,便不得不以身壓陣,扛了大陣一半的力量。

當時那樣的情形,朝廷和人間妖族拚成那樣,這一座陣,便如一捧澆在烈火上的油。

鄴主若不保下百眾山那些妖鬼的命,且不說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做錯事,但已經得了懲罰的妖鬼承受滅頂之災,就單說妖都。

毋庸置疑,得了消息的妖都會立刻炸開。

他們徹底出兵,聖地也不得不卷入其中,至此,人間真正大亂。

而鄴主這一做法,在鬆珩嘴裡,成了自願和他一起鎮壓妖鬼。

“出去了就彆進來了,鄴都沒這麼多地方給你們住。”薛妤毫不留情地拒絕。

切斷聯絡的靈符,薛妤看向溯侑,抬眼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審螺州知府。”

到了執法堂,薛妤用帕子擦了擦手,才要進那座單獨隔出來的提審間,便見溯侑搶先半步。

他不笑的時候,視線極有侵略性,眼尾微微向上勾著,帶出一點令人難以招架的鋒利之意。而那點外人麵前展露的情緒,他隻稍稍抿唇,便全數壓了下去。

“我去。”他瞳仁顏色極深,言語中透出一點執拗的堅持之意:“我去,女郎在裡間休息。”

薛妤微愣,食指點了下桌沿,不高不低的一聲,隨後點了下頭,道:“行,我在這裡看著,有什麼拿不準的,隨時命人來問我。”

“估計他不會招,聖地的搜魂術法對受過朝廷冊封,三品以上的官員沒用。”說到這裡,薛妤甚至禁不住為裘桐縝密的部署低而淺地喟歎一聲。

若是他不將心思放在這等外麵邪道上,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人間,也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

溯侑轉身去了審訊間,足足半個時辰,他一身血氣,從侍遞上溫熱的手帕時,火把的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脊上,氤氳成深色的一團,襯得他一雙眼尤為涼薄,不近人情。

從侍忍不住斂眉,不敢多看。

半晌,溯侑慢條斯理地將帕子扔到一邊,瞥著氣若遊絲,奄奄一息的螺州知府,薄唇微動:“架下去,嚴加看管。”◎思◎兔◎網◎

說罷,他轉身,在推開門的一刹那,那些冰涼的,與己無關的情緒,收放自如又恰到好處地藏匿起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清正雋永,霽月風光的指揮使大人。

這半個時辰裡,薛妤很淺地眯了一下,在溯侑推門進來的時候,十分警醒地睜了下眼,見到他的身形輪廓,眼睛又半眯了回去。

溯侑看著這一幕,心裡頓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太累了,幾乎是一刻都停不下來,鄴都的事,人間的事,修煉的事全壓在她身上,那麼多錯綜複雜的關係,那麼多是非難辨的糾葛,她完成得比所有人都出色。

她在人前,永遠都是一副冷靜的,理智的,強大的模樣。

薛妤摁了摁昏沉的額心,才要強行恢複清明,睜開眼睛問外麵的情況,溯侑三兩步走到她跟前,而後半蹲下來,聲音比山間的風更清雋幾分:“女郎,再休息一會。”

“不必擔心。”

“後麵的事,都交給我。”

淺淺的呼吸聲中,溯侑微抬著下顎,看著她顫動的眼瞼,指骨緩緩抵著肋骨,覺得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奇異般的揉在一起,連綿成酸脹的一片。

他僵硬地維持著不變的姿勢和身形,在某一刻,忍不住彆了下眼,轉移視線似的看向那座小小的金鼎香爐,沒過多久,又垂著一排鴉羽似的長睫看回來。

他感受著耳尖冒上來的熱氣,茫然地放空了眼神。

原來喜歡一個人,心疼一個人,是這樣隱晦的,小心翼翼又難以言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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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沒有待很久,他強行逼迫自己極快起身,悄無聲息出門。

門外等著三兩撥人,有的來自人心惶惶的執法堂,有的來自急得不行的沉羽閣,見終於有個做主的出來,均蜂擁著上前。

除此之外,知府的畫押狀紙,天機書的結案報告,都還一字未動攤在案頭。

溯侑垂著眼,唇色寡淡,一條條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布下去。

“執法堂整改,涉事隱而不報的人通通關押。”

“知府認罪伏法,朝年,聯係朝廷,奏請人皇處罰,另選新的官員上任。”溯侑看向朝年,話語說得淡而輕,透著一股驚人的危險之意:“同時傳我命令,螺州傳送陣被飛天圖圖靈璿璣布下妖法,恐誤傷城內百姓,現封存待毀。”

朝年立刻反應過來,他朝溯侑比了個“你真厲害”的手勢,轉身做事去了。

每一座傳送陣都得花血本,花大代價方能製作而成,螺州這座一毀,饒是財大氣粗如皇族,也得實打實肉疼一段時間,又不能發作,隻能悶聲咽下這個啞巴虧。

吩咐完這些,溯侑看向沉羽閣的阮昆,聲線清冷:“帶路,去見你家少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