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1 / 1)

身後。

薛妤選擇來金光寺,一是想問清楚當夜發生的事,二是來看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是不是又有熟悉的人合作。

相比於任務本身,她更怕一個臨時攪局,腦子還跟不太上的隊友。

比如陸秦。

比如路承沢。

引路的小沙彌帶著他們輕車熟路穿過雨中的回廊,七彎八繞地過拐進一條怪蛇形狀的石子路,邊走邊道:“女施主來得不巧,昨夜城主親至,我們主持當時就出去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不過我們寺裡有位貴客在,你們有要了解的情況,問他是一樣的。”

薛妤在外行走,常因情況需要不得不亮出鄴都令牌,可鄴都公主的身份卻沒人知道,一是怕泄露行蹤,節外生枝,二來她本身也不是喜歡張揚,注重排場的性格。

因此小沙彌雖看重她,但並不懼怕,偶爾她問什麼,能回答的他都答了,回答不出的,就撓撓頭嘿嘿笑一聲,客氣地讓他去問那位貴客。

半刻鐘後,薛妤等人行至正殿,小沙彌飛也似的從側麵的小門溜進去,人還未到,聲音已經飄進了寺中:“姑娘,有客人到了。”

“慧悟,佛祖麵前,不得喧嘩。”回答小沙彌的,是這樣一道輕而緩的女聲。

薛妤腳步頓了一下。

她跟著從側門進殿,眼前是數十尊或坐或站,或笑或肅的菩薩佛像,身後是跟著她動作灌進來的陣陣長風。像是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佛像前正躬身焚香的女子倏而回首,視線觸及到薛妤那張臉時,也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眼前人穿著件簡單的月色長裙,額前用朱筆輕輕點了一下,兩條秀氣的眉細細橫著,眼中似乎常常蘊著笑意,整個人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靜氣質。

北荒佛女,善殊。

薛妤的猜想被證實。

也果然符合天機書一向的行事作風。

“薛妤?”善殊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身後的佛像,最初的詫異之後,她像是驟然明白了什麼,淺淺將鬢邊的長發彆到耳後,緩聲道:“阿妤姑娘,請入偏殿細談吧。”

片刻後,兩人在平素僧人們休憩的小側間相對而坐,側間無人,也沒什麼陳設擺件,看起來空曠而幽靜。

薛妤掃了眼後殿情形,問:“這邊是怎麼回事,你捋清楚沒有?”

善殊起身為她倒了杯熱茶,又十分客氣地說了“寺裡兵荒馬亂,粗茶淡水,招待不周,萬請阿妤姑娘見諒。”之後,才一一回答她的問題。

“我比姑娘早來兩日。”善殊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晰,聽著像外麵石隙裡汩汩流動的春雨落水,“從羲和出來後,我與佛子不欲在山海城逗留,可就在即將回程之時,聽門下仆童說起了金光寺佛寶失竊一時。”

“天下佛寺興於北荒,這事說起來和我們有些關係,正巧我與這寺曾有舊淵源,便來走了一遭。”善殊緘默半晌,方苦笑著搖了下頭:“誰知又被天機書擺了一道。”

她才到這,幾乎還沒歇腳,天機書便嗡嗡震顫起來,催她完成今年最後一項任務。哪知她手才點下去,四顆耀眼的星星像是早等著這茬似的迫不及待跳出來,末了,又在她眼皮底下硬生生擠出半顆來。

四星半。

他們幾人中,除了薛妤和陸秦,誰都未曾抽到過這種難度的任務。

她腦海中尚有印象,上一次接完四星半回來,薛妤臉色整整冷了小半個月,陸秦則全然不同,回來時眼瞳裡全是錯雜的血絲,整個人有氣無力,蔫頭巴腦,見了薛妤像見了貓的耗子。

路承沢還曾因為這個開過玩笑,說還好他們跟音靈走得近,關鍵時刻也能沾沾好運氣。

善殊從來沒什麼好運氣,上次薛妤和陸秦抽到四星半,她也沒好到哪去,任務難度僅僅比他們少了半顆。

好在她是個溫溫吞吞,不驕不躁的性子,接了四星半也不覺怎麼憂愁,這兩天不是幫著主持鎮壓那些因為沒了佛寶而蠢蠢欲動的惡鬼冤魂,就是在城中各大酒樓茶肆打聽消息。

“世間佛寺,每一座都鎮著或多,或少的惡鬼遊魂,他們生前不是惡人,大多因飛來橫禍而死,死後執念不消,常駐人間。渡化他們是佛寺,亦是北荒的責任。”

“其中,金光寺中鎮壓的數量尤為龐大。”善殊徐徐道來:“霧到城數年前曾爆發過一場瘟疫,又恰逢城主換位,死了許多人。”

“我北荒有位師伯見不得這樣的慘狀,於是將手中一聖物轉借佛寺,被奉為佛寶,有它在一日,金光寺便一日被佛光普照。幾年下來,寺中惡念果然少了許多。”

“既然是佛寶,必定被珍而重之放置著,怎會無故失竊?”薛妤纖長的指節落在描著青梅的茶碗上,一下兩下地輕敲著,她眼睫根根垂下來,覆成小片陰影,儼然是一副沉思模樣。

“阿妤姑娘說得不錯。”善殊溫溫柔柔回答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佛寶都由寺中兩位大師守著,又被放在地下,並不在人前顯露。”

“彆說尋常人家,就是這寺裡許多僧人,也是在佛寶失竊之後才知寺裡有這麼件寶物的。”

薛妤想了想,把紫微洞府那位大師兄的猜測說了。

說完,她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景,被樹上苗芽鮮嫩的顏色刺得微微眯了下眼:“若是我記得不錯,這類佛寶跟塵世燈又不相同。它們十分靈性,對鬼怪之類的邪物有近乎壓製性的震懾效果。”

“這樣一來,是妖物鬼怪作案的可能性削減了一半。”

“佛女可考慮從彆處著手,先審審寺中的僧人,再盤問盤問那日來上香的香客。”薛妤眼波微動:“祈風節對兩城居民來說,宛若第二個春節,這樣的熱鬨的日子,來寺裡上香的人應該不多吧。”

“多謝阿妤姑娘告知詳情。”善殊朝薛妤笑了笑,眉眼皆彎,天生一副能澆滅人火氣的好脾氣。

她朝外招手,喚了那位小沙彌進來,道:“去查一查,祈風節當日來上香,且逗留頗久的香客都有誰。”

“還有,去問你們師兄要個名冊,寺裡知道佛寶存在的都在上麵留個名。”

薛妤聽她有條不紊地將命令傳達下去,於是起身,斂了視線,道:“金光寺有佛女坐鎮,我便不操心了,這就告辭。”

“阿妤姑娘留步。”善殊也跟著她站起身來,她美目微微掃過抱劍立於一側的溯侑,輕言細語問:“能否與姑娘單獨說說話。”

薛妤看向溯侑。

在沒有觸碰到少年滿身豎起的荊棘反骨時,他總是乖順而聽話的,此刻接到薛妤的視線,他拎著劍從窗外一躍而下,背影被拉成旖旎而驚鴻的一筆。整個人輕飄飄落地時,連發絲都帶著一股淩亂的無辜美感。

善殊看得微怔。

上一世,薛妤和善殊是少有的能坦誠心扉的好友,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屬於一類人。

“佛女有什麼事,與我直言就是。”

“是私事。”善殊抿著唇笑了一下,頗不好意思地開口:“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那日在羲和,我向陸秦討了個人回去。”

“他叫沈驚時,是修道的人族,年齡才滿十七。”她引著薛妤重新坐回去,削蔥似的長指捧著熱茶抿了一口,像是頗為難以啟齒地道:“這個年齡,不說我們,就是在凡人間,也屬於極小的。”

“他做錯了事,我想渡化他,就算不為了我現階段的修行圓滿,單說他自己,未來也得有漫漫幾十年要過。”

善殊說到這,是真覺得頭疼。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少年,吊兒郎當,懶散無謂,風裡過,火裡走的性情,身上每一處都跟“聖地”這兩個字格格不入。

他不怕死。

相反——

“他這個人,不知是骨子裡的性情使然,還是一心求死,你不讓他做什麼,他非要做什麼。”

“他又不折騰彆人,隻折騰自己。”

她前腳才命人為他接好筋絡,後腳就發現他將療傷的藥丸眼也不眨丟到牆角綠樹下,再探手一查他體內,堪稱一片狼藉。

就這樣,他還笑嘻嘻的嘴甜,見了她就叫姐姐。

心情好了,就在前麵加兩個字,叫神仙姐姐。↙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她出生佛洲,從小地位尊貴,對她表示殷勤諂%e5%aa%9a討好的男子數不勝數,可也因此,她更能分清楚,那一聲聲“姐姐”,乾乾淨淨,沒摻雜任何彆的心思。他仿佛就是這樣的人,那樣的性格。

許是佛家都有柔軟的心腸,都有那種既然管了事就要管到底的責任感,亦或者是少年嘴甜,太招人喜歡。善殊連著愁惱幾日,幾乎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管束他才能讓他回到正軌。

審判台上,她是見過溯侑的,彼時少年凶性迸發,渾身上下都流淌著水一樣的戾氣,像一隻繃緊了爪子要傷人的小獸。

這才幾日不見,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身上銳利的尖刺卻像全部拔乾淨了一樣,簡直判若兩人,宛若脫胎換骨。

難道說鄴都對妖物這一類真有什麼獨特的訓練法門。

薛妤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而後聽著她珠玉般的聲線微微出了神。

沈驚時才十七,那溯侑呢,那隻漂亮的,長了鋒利爪牙的妖鬼,他才多大。

“我實在是沒養過人族,不了解他們的性情是否都如此——變幻無常。”

“我方才見你和溯侑相處得不錯,這才想厚著臉問一問。”

薛妤想,這還能怎麼養。

從羲和大牢裡走過一趟,隻要他還想活著,自然該知道怎麼做。

照薛妤的脾氣,這個時候她該冷冷地回一句“既然不想活,就都彆管他,聖地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在一個存心尋死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做什麼。”

可她了解善殊。

她身上幾乎有種神聖而執拗的責任感,這將她襯出一種水紋般的安靜,溫和與堅定。

薛妤沒有這樣的耐心,也沒有這樣高潔不求回報的品性,她動了動唇角,道:“我沒管他。”

這是實話。

從救他下來到現在,他們兩說過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善殊其實沒指望從薛妤這取到什麼經,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了,得到這樣的回答也不失望。

見薛妤要走,她不多問什麼,隻是微微頷首,淺笑著道:“那後續再有什麼線索,阿妤姑娘隨時聯係我。”

善殊是個聰明人,因此能猜出薛妤此刻的心思。

她隻剩最後一個任務,薛妤可不是,她才完成了一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往頭上一砸,少說兩三個月耗在這裡,反正最後是完不成,傻子才繼續耗下去。

有這時間,乾點彆的什麼事不好。

薛妤確實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在看到善殊出現在金光寺的那一刻,除了一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之感,她心裡還湧現出一點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