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葉先生開了書院。
“那兩個……我那兩個孩子,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正是該用功讀書的時候。
“你們書院,男女學生都收,請到的先生又都是名士、名儒,能不能收下他們?”
董飛卿神色認真地看著她,待她說完之後,搖了搖頭,“不能。”
錢太太看住他,嘴角翕翕,“我知道,你們收學生有規矩,但是,你破例一次,好麼?總不能讓他們乾等一年吧?”
董飛卿唇畔逸出笑意,“您多慮了。不是破例與否的事情,我不想看到他們在我跟前晃悠。”
“為何?”錢太太道,“你……特彆恨我吧?”
“都過去了。”董飛卿神色坦誠地道,“您過您的,我過我的,很好。”
錢太太低頭沉默片刻,“但是,不論如何,兩個孩子都知道,你是他們的……”
“這種話,有些不講道理吧?”董飛卿笑微微的,“我眼下是還能過,要是淪落到沿街乞討,您的兒女會知道我是誰?”
“這些年,我沒看過你,是因為董家。”錢太太道,“你該記得,當初我與他們鬨成了什麼樣子。我那時……可謂麵目可憎,像是瘋了一樣,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都做了。那段歲月於我,是不堪回首。”
“看不看的,我也好端端地到了如今。我有叔父、嬸嬸,有勝似親人的手足,我什麼都不缺。”他說。
“……”錢太太抿著唇,隻是看著他。
“您想要我怎樣?”董飛卿和聲道,“沒了董家,幫您過您那邊的日子?我辦不到。這些年了,您第一次主動來找我,到底因何而起,我很清楚。”
“我……有我的不得已。”
“我知道。”
兩人沉默下去。
“那……”錢太太斂目看著腳尖,過了好一陣子,再開口時,沒勇氣與他對視,“身在陝西的名士,我想請兩位到家中,教導兩個孩子,能不能——”
“怎樣?”董飛卿問道。
錢太太緩緩吸進一口氣,聲音很低:“能不能用一用薑先生或葉先生的名帖?”
董飛卿凝視了她好一會兒,“坐館教書,沒有看情麵這一說。誠心誠意親自去請,總會有被打動的人。錢縣令是何態度?您就算從我這兒拿回去一草一木,他都不見得願意收。”
錢太太語聲更低:“在路上就聽說了你開辦書院的事,我想著,你怎麼都會收下他們的……寫信跟他說,他為了孩子的學業,沒說什麼。”
董飛卿無聲地笑了,“憑什麼以為我會收下他們?因為您為兒女著想?”
“……我明白了。我走了。叨擾了。”錢太太緩緩舉步,往門外走去。
董飛卿站在原地沒動,視線散漫地望著近前虛空。
錢太太腳步停下,沒回頭,道:“我沒來看過你,可你也沒去看過我。在你長大之後,這麼些年……”
“我去過。”董飛卿溫和地道,“被逐出家門之後,我去過。您那時過得很好,我要是登門的話,未免多餘,便沒讓您知道。”
錢太太僵立片刻,舉步離開。
去過她如今的夫家,追過她送親的隊伍,跟著她和離後回往娘家的馬車一直走一直走……她都不知道。那些事,讓他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傻得可以,也狼狽得可以。
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居然可以平平靜靜地麵對她,平平靜靜地拒絕她的要求。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可以為了眼前的兒女,對早已割舍的孩子予以寄望。
可他做不到成全。
如果他可以原諒她,那麼,這些年,這些所謂的至親,誰又曾原諒過他?
也不是冤冤相報,隻是一想就煩——平白多出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平白擔負很多有的沒有的事,荒謬。
賬要是這樣算的話,他豈不是連董家都虧欠?——起碼,他們曾年複一年地給他錦衣玉食,起碼,時不時地就會把他拎到跟前訓斥一通——那也算是想起他、主動見他了吧?
蔣徽走到垂花門就停下來,等著他。
可是等到天黑,還不見他回來。
她回到外院找他。
他站立在夜色中,背著手,斂目看著地麵,若有所思,神色無悲無喜。
劉全等人都在近前默默地站著,俱是神色黯然。
蔣徽擺手示意劉全等人去忙彆的,走過去,尋到他的手,握住。
董飛卿轉頭看向她。
“回房,吃飯。”她笑說。
他微笑,頷首。
蔣徽更緊地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回房。
這一晚,董飛卿夜半不睡的毛病又犯了:夜半,蔣徽沒來由地醒來的時候,發現身旁枕畔空空。
她披衣下地,走到廳堂門口,挑了簾子,望見他站在院中,來來回回地,緩緩地踱步。
在他年幼時,錢太太是否讓他傷心失望,她不知道,那時她正拚命地習文練武,生怕辜負嬸嬸和兩位師父的期許。
是在十來歲的時候,察覺到了他一些因為生母引起的鬨彆扭或是失落的時候。
他從不過生辰,每到中秋節、年節,也總是興致缺缺,唯一高興的是,手足都能得一段閒暇時日,可以結伴四處走。
——這是與她相仿的做派。
她的生身母親走得太早,想有感情都做不到,生辰於她,便隻是個提醒她母親已經不在的日子,越大越不想過。就算想懷念想傷心一場,也得有個切實的由頭吧?
沒有,不會有。
中秋、年節則是尋常人家團圓的日子,而她與他,是再也沒有真正的一家團聚的時日,把節日當成休沐、放假,心裡能好受一點兒。
年少時的他,始終讓她記憶猶新的,是他隨軍出征前一年的中秋節。
那一年,她在葉先生那裡用過晚膳後,愷之哥去找她,跟葉先生說:“您和解語一道去程府吧?我娘陪您賞月,解語和我們一起賞月。”
葉先生自然不會反對,帶著她去了程府。
他們幾個聚到一起,怎麼肯老老實實的,賞月期間,修衡哥讓人去外麵買回了一壇陳年佳釀,幾個人一起分享。
她這不怎麼喝酒的,因著氛圍特彆好,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喝了不少。
後來他對她說:“女孩子家,少喝酒。你那親哥哥,慣著人的法兒都不對。”
她一聽就笑了,說好,我不喝了。
愷之哥卻開始跟他找補,說兄妹不就這樣麼?一起犯錯一起挨罰,我跟解語就是這麼過來的,再說了,我酒量深淺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呢。
他就笑,說該,又不是我讓你喝的。
修衡哥就打岔,指著月亮裡的兔子輪廓,問他們:“像不像薇瓏?”
幾個人都笑起來,煞有介事地端詳一會兒,都說像,又問:咱們家兔子今晚怎麼沒來啊?
修衡哥說,傻兔子不是迷上蓋房了麼?師父下午點撥了她一番,她高興得不行,回家就開始鼓搗模型了。
幾個人笑得愈發開心。
說笑間,她轉到躺椅上,先是半坐著,後來有丫鬟送了薄被過來,她索性放鬆地半躺下去,問修衡哥:“哥,我今晚不想走了,行麼?”
修衡哥笑道:“好說,這兒就讓給你了,我們幾個去阿逍房裡湊合一晚。”
她放下心來,說那就彆讓人管我,我要是醒來就能看到月亮,也是一樁美事。
醒來時,院子裡靜悄悄的,桌上的下酒菜、陳年佳釀都已收拾乾淨,隻放著一個溫茶的木桶。
丫鬟、婆子在近前服侍。
她懶得動,望向月空的時候,看到他居然姿態懶散地坐在屋脊上,遙望著空中那輪圓月。
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能夠感覺到,他在那個時刻,是孤單、落寞的。
她一動不動,凝望他許久,他竟也沒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卻微不可聞的歎息。
應該就是在那一晚,她意識到:飛揚跋扈的董飛卿,是和自己一樣的,孤孤單單、可憐兮兮的一個男孩子。Ψ思Ψ兔Ψ網Ψ文Ψ檔Ψ共Ψ享Ψ與Ψ在Ψ線Ψ閱Ψ讀Ψ
他一直坐到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的時候,才從從容容又悄無聲息的離開。
她就那樣,凝望了他一整夜。
說起來,那算是他陪她度過的第一個中秋——想來便酸楚,卻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大抵就是因此,之後麵對他,總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
同病相憐之類的事情、詞彙,都讓她抵觸。她不需要誰的理解認同或同情,篤定他更不需要——不論是自卑還是埋怨、懷疑親情引發的失落,都是不需要彆人看穿的,就算明白,也不要流露出來。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對自我的質疑,以及傲氣、自負。
可是,她又分明是明白他的。
不會有人比她更明白。
以往如此,如今更是。
蔣徽走過去,走到他麵前。
董飛卿的腳步停下來,因著猝不及防,牽出來的含帶著歉意的笑容便顯得有些倉促。
蔣徽踮起腳尖,雙臂繞上他頸子,輕聲問:“心煩?”
他嗯了一聲。
“那麼,你是打算心煩一天,還是心煩一個月、一年?”
他聽了,便忍不住笑了,撫著她的背,問:“你心煩的時候,都給自己安排好期限麼?”
“以前不會,往後會。”她故意沒正形,“一輩子這麼長,總要專門留點兒時間來心煩吧?”
他笑出聲來,“數你會胡扯。”
聽到他笑了,她也隨之笑起來,隨即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他,“說心裡話,想認她麼?”
董飛卿搖頭。
“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
“沒有那些人。那些都與我無關。”他說。
蔣徽凝視著他的眼睛,片刻後笑道:“那好,明日你就跟書院、家裡打好招呼,關乎那邊的事情,都交給我。”
“……”董飛卿也凝著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語氣軟軟地商量他:“往後,我的事你也能管,這還不行麼?”
“那邊的事情交給你,你的事我也能管——是不是差了點兒什麼?”
她笑起來,“不是你說的嗎,就沒指望過我多乖。再說了,我要管的,也就那一檔子事兒。”
斟酌片刻,他說:“好。交給你。”
蔣徽笑開來,隨即摟緊他一些,猴到他身上,親了親他的眼角。
董飛卿逸出低低的笑聲,抱著她回房。
休沐的日子,蔣徽上午忙著修改話本子,下午去了香露鋪子。董飛卿想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攔下了,說眼下又不會有人追殺我了,你怎麼還不放心?
他聽了,笑了笑,說那你就自己去,早些回來。
她說好,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些好吃的。
鋪子裡近期賣出幾瓶百花露、兩瓶蘭香露,都是價比黃金的東西,若是隻算開張以來的支出,蔣徽是賺了些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