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蔣徽忍著笑。
程詢喝了一口茶,“我那個活寶二舅,不到六十,就變成老小孩兒了。”
蔣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飾笑意。
“我派十名護衛趕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隨從。結果倒好,倆人變著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護衛的路數,當然能讓他們遍尋不著。”
“您能容著?”蔣徽才不信。叔父護短兒,但親朋要是給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詢慢條斯理地說,“我讓護衛回來了。”
“一定有後招吧?”
程詢微微頷首,眉宇舒展開來,“我跟修衡打了個招呼,讓他派幾個出挑的護衛,去找那倆人。過了半個月,兩個人寫信回來,我二舅訓了我好幾頁,愷之求著我把人撤回,說隨從多了礙手礙腳的。我隻當沒看過。”
蔣徽由衷笑出來。
程詢也笑開來。蔣徽與愛子愷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與她說這些。
蔣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問:“程祖父怎麼說?最疼愛的長孫出遠門,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總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說怎麼會有看不住兒子的爹。”程詢用指關節刮了刮一邊的濃眉,“我真沒地兒說理去。隻能讓修衡費心,命護衛儘快把那倆不省心的帶回來。”
蔣徽笑不可支。
董飛卿折回來,見蔣徽笑得這般開心,不由笑問:“說什麼了?樂成這樣。”
蔣徽笑答:“愷之哥的事兒。”
董飛卿望向叔父,“沒少上火吧?”
“出去轉轉其實也挺好,主要是老爺子總跟我鬨脾氣。”程詢笑道,“剛跟解語就說這事兒呢。”
解語是蔣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著給她取的。
“老爺子數落您什麼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較勁的情形,樂子特彆多,他以前總是特彆不厚道地盼著爺兒倆鬨彆扭。
蔣徽笑著起身,轉到前麵看友安回來沒有。走過垂花門,恰逢他拎著很多東西往後走。
“照著單子買齊了,是不是回來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問。
蔣徽和聲道:“沒。時間還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說說話,小的把東西安置好,幫您把魚什麼的收拾出來。”
蔣徽笑著點頭,“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廚房。
蔣徽緩步繞過影壁,穿過門洞,站在正門的石階上。
暖陽高照,和風徐徐。她愜意地籲出一口氣,斂目聆聽周遭聲息,片刻後,閉上眼睛,微揚了臉,享受著這一刻天地間的平寧靜好。
忽然發現,陽光與風交融,像足了董飛卿的氣息。
回想起來,幾名年少時相識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隨了程叔父。他們一些言行、小習慣,也都與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間由衷的敬愛、依賴所至。
有女子清淺的腳步聲趨近,蔣徽凝神細聽。
熟人到訪。來的是譚庭芝,與她自幼相識交好的閨秀。
腳步聲在她六七步開外停下之際,她睜開眼睛,轉頭望去,唇角緩緩上揚。
譚庭芝一身淡綠裙衫,儀態優雅地站在那裡。她是獨自前來,車馬、隨從等在街巷轉角處。
她靜靜地打量著兩年未見的蔣徽。
蔣徽穿著白色上衫,浮著花影,配一條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長發利落地高高綰起,形似淩雲髻,帶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墜;側頭看向她的時候,明眸生輝,笑靨如花。
頃刻之間,豔光四射,整個人都似在發光。
隻是,那雙眼中流轉著涼薄,那笑容透著冷冽。
譚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語氣柔和:“我來看看你。”
蔣徽應道:“你很會選時機。”
劉全走出倒座房,聽到女子說話,走過來,侍立在一旁。
“兩年多未見,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譚庭芝神色誠摯,“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請教。”
蔣徽繞著的手臂放下,背著手看著對方,“要跟我說什麼?說丁楊還是彆人?”
劉全若有所悟,飛快地看了譚庭芝一眼,見她竟是不動聲色。
第9章 過往(3)
過往(3)
譚庭芝淺笑盈盈,“說什麼都好。”望一眼門內,“怎麼,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
蔣徽笑而不語。
“人們都知道,我和你交情匪淺,”譚庭芝舉步踏上石階,“我既然來了,怎能過門不入。”離得近了,看清蔣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還以為她穿了耳洞。
“沒事。”蔣徽應道,“你貴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相互擔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貴客,”譚庭芝說,“方才我已命人去狀元樓定一桌席麵。”
蔣徽莞爾,“你倒是體貼。”門前有老嫗經過,對她凝眸,她回以禮貌地一笑。
譚庭芝道:“我舅舅曾幾次與程閣老一同到狀元樓用飯,跟我說過閣老常點的幾道菜。”
“哦,聽起來,付大學士待你如常。”蔣徽說,“那麼,你那些事,有沒有告訴過付大學士?”
譚庭芝回視著蔣徽,眼神複雜。
劉全則若有所思。
付大學士曾官居次輔,雖然早就賦閒在家,但當今首輔、次輔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望不減。
付大學士隻有一位兄長、一個年紀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當年嫁入的是譚家。
而以前與蔣徽交好的閨秀之一,是付大學士的外甥女——譚庭芝。
盤算一番,劉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這時,蔣徽轉身,從袖中取出一張字條、兩封信,遞給他之後,道:“來前頭是有事交待你,險些忘了。我在兩間鋪子裡存了些東西,你去取回來。字條上寫著店鋪所在何處。信封裡是取東西的憑據。”
劉全立時恭敬地道:“小的記下了。”之前董飛卿也交代了他兩件事,要不是譚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門了。
蔣徽叮囑一句:“快去快回。”
劉全稱是,出門後,少不得展開字條來看,看清楚之後,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做到腳步如常。
蔣徽派他去的,並不是什麼鋪子,而是去譚府、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譚庭芝的到訪,並且有所準備。
這時蔣徽回轉身,目光涼涼的,“沒彆人了,我們就彆扯閒篇兒了。你有話直說。”
譚庭芝態度更為柔和,“我今日前來,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雙親之命。”
“怎麼說?”
“我們會竭儘全力斡旋,幫你回到家族,且會讓蔣家恢複到以前殷實的家境。”
蔣徽失笑,“兩年前,能讓蔣家棄我如敝屣;今時今日,當然能讓我回到蔣家。”
譚庭芝仍舊很冷靜,“不止如此,我們會儘心彌補,你隻管開條件。我娘想認你做義女,隻盼你答應。”
蔣徽態度散漫,“聽起來,令堂很疼愛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她。可惜,舊日不可尋。”
“你也說了,舊日不可尋。”譚庭芝道,“我們這樣僵持下去,終歸是傷人傷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麼?”_思_兔_網_
蔣徽漫不經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沒提起來過,何來放下一說?”
譚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隻說眼前的事。
“這兩年,譚家聽從你的吩咐,為你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你還想要什麼,直說便是,隻要你肯把那兩封信還給我。
“蔣徽,不論董公子當初是怎樣叱吒風雲的人物,不論有多少貴人出手幫襯你們,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假如你一直與我們僵持著,惹得我雙親打定主意一輩子盯著你們夫妻二人,你能怎樣?能篤定每次都能幸免於難麼?
“你握在手裡的兩封信,大致寫了什麼,我記得。就算宣揚出去,譚家大可以對外人說,彼時我糊塗,傾慕已有婚約在身的武安侯世子,私下裡與他來往。的確不對,但也是人之常情,你毀不了我。大不了,我終身不嫁。
“你曾流離在外,有句話總該深有體會:民不與官鬥。
“就算你想繼續懲罰我,左右我一生的運道,前提也該是答應我雙親給你的好處:先回到蔣家,再從長計議。
“地位懸殊的話,站在高處的人,隻要尋到一個機會,就能把站在低處的人踢下萬丈深淵。隻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來常往,或是相互算計。”
末尾幾句,很有聽頭,蔣徽卻不以為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譚庭芝,“這是我謄錄的一封信,你看看。”
譚庭芝有些急切地展開紙張,看完之後,麵色煞白,驚懼交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豔詩。丁楊寫給她的。
三年前,她的閨房曾經失火,損毀了很多東西。她一直以為,丁楊寫給她的幾封信,是在那場火中化為灰燼。那之後的幾個月,蔣徽待她如昔。
蔣徽抵死退親的時候,她前去蔣家,詢問原委。蔣徽冷冷地看著她,甩出一封她寫給丁楊的信件,字裡行間,含蓄地打情罵俏,吐露相思之情。
蔣徽說:“你給丁楊的信,我手裡還有兩封。要我不對外聲張,就讓你雙親花些心思,幫我退掉親事。”
她拿著信件,落荒而逃,轉頭質問丁楊,怎麼能把憑據交給蔣徽。
丁楊一頭霧水,說我又沒瘋,怎麼會做這種蠢事。當即查找一番,發現有三封信不翼而飛。於是,他篤定有下人吃裡爬外通風報信,把信件交給了蔣徽。
她讓他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說我的確也喜歡你,但你跟蔣徽不一樣,她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隻能讓你做我的妾室。
原來,在他眼中,與她之間,隻是一段認真對待的風流韻事。
她怎麼肯做他的妾室,當即怒了,說我不指望你彆的,隻求你管好自己這張嘴,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否則,我會拚上一死,求我舅舅懲處你這浪蕩子。
丁楊如釋重負,發誓保證,絕不會與任何人提及與她的事。
後來,斟酌再三,她把這些事告知雙親。雙親責罵懲戒之後,選擇幫她度過這道坎兒。
蔣徽出自蔣家長房。
譚家與蔣家長房素有生意來往,握著蔣家長房盈虧的命脈,讓對方傾家蕩產、流離街頭並非難事。
最重要的是,在當時,兩家私下聯手放印子錢——這是官員染指便是罪的行當,隻要把事情捅到官府,雙方都會受到重罰——假如蔣家長房為這種事吃官司,武安侯府定會與蔣家撇清關係,退掉親事。
譚家要挾蔣家,是舉手之勞。
蔣家的門風就是愛財,在那種關頭,不低頭才是見了鬼。掙紮幾日之後,應下譚家的條件:讓蔣徽如願,退掉武安侯府的親事。
譚家並未當即兌現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