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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昱完全可以引經據典寫上一篇文采斐然的華麗之作——想必大部分貢元都是這麼做的,隻要觀點夠正,怎麼寫都不會出錯,最後無非就是比誰的文采更出色——沈昱已經連中五元,隻要這篇殿試之作足夠華麗,狀元非他莫屬。

但沈昱卻不想這麼做。

他心道,去年年中世家趙家被趕回了老家,年末一批妄想複辟前朝的老鼠被抓,今年等大公主順利生下孩子,錢家的家主之位就要換大駙馬去坐了……

在這個時間點,皇上出了一道考題叫考生“說禮”,用意到底是什麼呢?

皇上這是劍指世家啊!

世家自詡以“禮”立世,人們也吃他們這一套。皇上卻問,何為禮?

到底何為禮?禮真的就是世家那一套嗎?

沈昱的思路一下子就打開了。

世人大都覺得禮確實就是世家那一套,所以他們的行為準則常常引得大家競相學習。君不見多少平民出身的官員,一朝富裕就開始改家裡的規矩,一切都要向著世家靠攏,以此來證明自己並不淺薄;君不見那些草根出身的武勳,幾代人下來,模仿著世家把規矩搞得越來越重了,以此來證明自家的“高貴”。

雖然“禮”一字成為了世家的桎梏,趙家就是因為失禮,整個家族滾出了京城(若武勳犯了同樣的事,不至於整個家族都無法在京城立足);但“禮”更是成為了世家的保/護/傘!世家至今仍不願意真心順服,皇上卻隻能視而不見。

因此,皇上想要看到的答案必然是——禮絕對不是世家的那一套!

明確了答案再去構思文章,沈昱很快就心中有稿了。他不能睜眼說瞎話,說世家的很多行為準則和道德規範是錯誤的。事實就是,世家確實是懂禮的。

那麼,隻能把立意徹底放大,說世家懂禮,但世家不能代表“禮”。

沈昱在心裡打完草稿,研好墨、備好筆,就在紙上行雲流水地寫了起來。開篇說“禮”本指祭神、敬神,代表了天地間的一種準則和規範。人們順應自然與天道,從天地規則中去吸納“禮”來約束自身,使得自己有彆於草木和野獸。

天地是無限的、廣袤的,但人的智慧是有限的、狹隘的。

因此從古至今,雖然大家都在崇禮,但人世間的規矩卻在慢慢發生變化。先秦那時候,大家參加宴會需跪坐;但現在的人卻更習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難道就可以因此說先秦的人比我們現在的人更懂禮嗎?或者反過來說現在的人比先秦的人更懂禮?當然不行了!先秦的跪坐也是禮,今人的正坐一樣是禮。

所以“禮”是變化多端的嗎?它是隨時可以更改的嗎?

這就有違聖賢書上的話了!

不,其實禮根本沒有變。

因為天地規則一直沒發生改變,先秦時一年有四季,如今也一年有四季。先秦時冬冷夏熱,如今也冬冷夏熱。改變的不是“禮”,而是人們對“禮”的理解。

“禮”的本質是對天地的尊敬。君臣之間,君就是臣的天;父子之間,父就是子的天。我們所謂的講禮,就是用對待天地的那種敬畏的心,去對待君王和父親。因此,如果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我就是禮,大家都來學我吧,這人就太狂妄了,簡直天地不容。唯有天地日月才能代表禮,因為它們是亙古不變的。

……

洋洋灑灑千餘字,沈昱一氣嗬成。

通篇沒有提到世家,既然都把天地日月拎出來了,這時刻意去提世家反而顯得狹隘了。沈昱這文就好像是在說,我不針對世家,我隻是在講天地的道理而已。順應自然、順應天道,這話放在哪裡都不會有錯,是無可辯駁的真理。

今上在一些小事上總顯得仁慈。

比如在殿試的時候,今上一般都習慣在龍椅上久坐,不會忽然走下龍椅,在考生中間走來走去。因為這種走動會讓很多從未麵過聖的考生感到壓力,會讓他們戰戰兢兢。但這一次,看著沈昱那副從容的模樣,今上實在忍不住了。

他倒要看看,這個為音奴所喜的年輕人到底寫了什麼!

皇上悄悄走下台階,安安靜靜地走到了沈昱旁邊,低頭看了起來。

這一看竟然就看住了!

等到沈昱落筆,還來不及檢查,皇上就伸手將卷子拿走了。

“好好好!”皇上忍不住大聲誇讚起來,這時的他已經完全顧不上去體貼文和殿裡的其他考生了,他大笑著說,“不愧是沈家麒麟兒,是朕的狀元郎啊!”

竟是金口玉言直接把狀元定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都已經一路考到貢元了, 政治敏[gǎn]度這個東西,在場的考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本朝重策論,如果對政治一無所知, 他們不可能在科舉試中走到殿試。

去年年中,世家提出重修《世家譜》, 同時還提出要建立書苑。這分明就是要拉攏清流一派和天下的讀書人。結果朝廷忽然提出要推廣科舉舊卷。對於有心仕途的讀書人來說,世家的書庫再怎麼豐富, 和科舉舊卷還是沒法比啊。

《世家譜》這個事情從此沒了下文。

隨後不久, 世家與宗室忽然開始對立, 從最終的結果來看,這場對立讓世家和宗室兩敗俱傷, 而世家顯然傷得更重。因為宗室雖然被整頓了, 可是當今聖上和他的嫡係並沒有任何損傷, 聖上反而多了一個公正的名聲!反觀世家那一邊, 趙家出現醜聞, 整個趙家被迫放棄京中勢力, 退守老家。要知道趙家與柳、王、錢、李並稱為五大世家, 他們也是一心想要恢複世家榮耀的五家啊!

趙家一去, 世家人心不穩。

而到了去年年末,偽造戶籍、買賣流民案一出, 案情令人發指,清流這邊立刻出現頹勢。舊臣一派便抖擻了起來。舊臣連著世家。世家自然沒放過這個機會。官場中的位置就那麼多, 不是東風壓過了西風,就是西風蓋過了東風。

此一局, 舊臣和世家隱隱占了上風。

那些暗中的謀劃略過不提, 隻這三件事, 它們可謂是人儘皆知的。尤其是買賣流民案牽扯出來的朝堂風波, 這場風波從開始到落幕,正好是考生齊聚京城準備參加會試的時候,但凡有點觀察力,考生都能感知到那種微妙的氣氛。

在這種情況下,皇上於殿試中問眾人何為禮,考生是不是應該多想一想?

但就算想清楚了皇上劍指世家,真像沈昱那樣去答題的人,絕對是少數中的少數。因為世家不是一個人,也不僅僅是幾個家族,而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已經為世俗所接受的“禮”的代表。炮轟一個人容易,炮轟幾個家族也不算什麼很難的事,但炮轟世俗眼中的禮的代表,那就需要有一顆極為強大的心臟。

尤其處在沈昱的位置上,他已經連中五元,都知道隻要他寫出一篇正常的華麗之文,狀元肯定是他的。他還是沈丞相的孫子,是清流一派未來的中流砥柱。隻要他持身以正、謹言慎行,前程絕對不會差。反而當他寫了那篇讓皇上叫好的《論禮》之後,因為觀點太過新穎,很多對聖賢之書極其尊敬(或者說是盲目尊敬)的讀書人,他們會厭了沈昱的膽大妄為,惡了沈昱的叛經離道。

在沈昱落筆之時,他就明白所有的結果。

但他依然寫了!

這就是沈昱強過其他考生的地方。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狀元,不僅僅是因為沈昱的文章寫到了他的心坎裡,更因為皇上徹底看明白了沈昱這個人!一個敢與世俗對抗但又不盲目對抗的人,是可交付重任的!是能扛得起天下重責的!

這樣的人若不被點為狀元,那又有何人能擔得起狀元之名!·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沈丞相真的把沈昱教得很好啊!

見眾位考官朝自己看過來,皇上知道自己隨性了。當場點狀元,這事傳到後世許是一樁美談,但在當下卻會引來禦史的參帖!哪有這樣的規矩,小四百位考生呢,那就是小四百份卷子,你隻看了一份就敢說手裡這份是最好的了?科舉的公平性何在!哪怕你是皇上、是天下之尊,也不能去破壞科舉公平啊!

皇上卻覺得偶爾就得這麼隨性一場!

這種感覺真是……痛快!

他大笑著把卷子遞給近侍,叫他送去給眾位考官觀覽。

皇上笑著說:“眾位愛卿隻要看過此卷,便知道朕所言非虛,此卷真可謂是一字千金,配得起一個狀元之位。”頓了頓,他又說:“回頭叫人抄錄一份,送去禮部存檔。這一份原卷,叫人仔細地裱裝好了,朕要收藏於私庫之中。”

殿試的卷子一般來說是不用抄錄的,也不限製考生們必須用館閣體。

從以往多屆科考中能看出,擅書法者在殿試中是有優勢的。兩篇文章差不多,誰先誰後都說得過去,若是主考官或皇上更喜歡其中一篇的字跡,就會把這一篇提到前麵來。沈昱自幼練筆,書法上承襲二張且已有小成,恰好就是皇上喜歡的。文為他所喜,書也為他所喜,皇上自然要把卷子扒拉去他私庫了。

在場的其他考生隻覺得心情激蕩。那可是皇上啊,坐擁天下的皇上!

皇上什麼沒見過?卻要拿著沈昱寫的卷子去收藏……這種事情是考生們連想都不敢想的,做夢都不敢這麼做,一時間連羨慕嫉妒的情緒都生不出來了。

差距太大,嫉妒不起來啊!

與此同時,顏楚音正在狀元樓中和六皇子吃飯。

顏楚音特意要了個包間,多給了店家不少銀子,前後左右的其他房間都叫它空著,又讓各自帶來的侍從都去了門外,這就不怕被人聽去他們的對話了。

顏楚音直接說:“前兩日去壽康宮請安的路上,我瞧見一隻大蟲子,長得極其威風,再沒有比它更威風的,我見獵心喜,想要把它捉住圈養起來。就在我撲草叢裡抓它的時候,我瞧見你從壽仁宮那邊過來,還帶著一個小太監。”

六皇子麵色一變,直接站起來,就要離開房間。

顏楚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故意曲解六皇子的意思:“你好生小氣啊!我又不是故意偷聽你們對話的,是我先在那裡,你們後來的,明明我不想聽,你們非要講給我聽……坐下,快坐下,你這樣就生氣了,真是好沒道理啊!”

顏楚音是正經練過武的,這大半年練得尤其勤快,進步非常大。雖然他長得比六皇子瘦弱些,但力氣卻不比六皇子小,直接就把六皇子按在椅子裡了。

六皇子:“……”

不怪他從小到大和顏楚音不對付!啊啊啊,真的好想生氣啊!

顏楚音笑眯眯地說:“聽話聽一半,我這個心啊……彆提有多癢癢了。小六,看在咱倆剛和好的份上(六皇子氣呼呼地說,誰同你和好了),哎呀怎麼不算和好呢?你道過歉了,我接受了,這不就是和好了嗎?再說咱倆還有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