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裡免去痛楚,她甚至一時找不回一句足夠安定的聲音。
人的眼淚是熱的。
裴飲雪冰涼的手背仿佛被這熱度灼了一下。他抬起眼看著她,她身上交雜著北國的冰雪氣、雨水、草木泥土的清香。薛玉霄濃墨一般的眼眸凝視著他,在這張溫柔的臉上,落著溼潤的淚痕。
裴飲雪以為是幻覺。
他的腦海中充斥著太多幻覺。
裴飲雪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那些人的話都太繁雜混亂了。他抬手攏住薛玉霄的脖頸,冰涼的肌膚貼著她的頸項、女人身上特有的一股溫柔的香氣蔓延過來,他的神魂因此而安定下來。
薛玉霄卻立刻手忙腳亂:“我身上是濕的。”
她的白衣被水浸得半濕半乾,甲胄極為冰冷。薛玉霄倉促地再次要脫下,裴飲雪卻緊緊地抱著她。
薛玉霄低下`身,讓裴郎抱著自己。他因為疼痛而產生出生理性的喘熄,這種喘熄聲鑽進薛玉霄的耳朵裡,她聽到裴飲雪抱著她時,忽然響起的哭聲。
“……妻主……”他含糊地、吐字不清地說。
眾人其實沒有看過鳳君哭。事實上,他們沒有從這個堅韌淡漠的郎君身上窺到過一絲脆弱的裂痕。
在血肉融化般的疼痛之中,他決堤的思念驟然傾吐。裴飲雪的聲音在發抖,他哽咽了幾次,才又整理出來一聲。
“……妻主。”
還是這兩個字。
薛玉霄緊緊地回抱他。一貫身為捕食者的人,竟然被這孱弱的呼喚擒入了網中,她六神無主地抱著他,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用濕淋淋的臉頰貼著他的臉側,一邊回應,一邊又垂首落淚,說:“我在你身邊的。裴郎,金錯刀……今日,又完璧而還了。”
一把用以拒婚的刀,成了她每次出征的寶物。
裴飲雪細碎地、喃喃地叫她“妻主。”他鑽進薛玉霄懷中,把身體的痛苦全部拋擲在外。裴飲雪的靈魂已經沒入了自己最安寧的地方,他的氣息在哽咽之中破碎,跟她說:“妻主……不要走……”
“我沒有走。我不會離開你。”薛玉霄笨拙地回複。
裴飲雪把眼淚滴到她的側頸上,嗓音沙啞:“我不信。”
“我不會離開你的。不會的。”她急促地說。
“你不會……完成大業……就消失了嗎?”他問。
薛玉霄呆了一下。
完成大業……就消失?這是什麼設定……等一下,古人的話本確實有很多這種“完成大業曆經劫難就羽化成仙”的設定。
她的腦子本來就不是很清楚,這下子完全被攪混了,連忙說:“不……不是的,我不會啊。我才不是神仙呢。”
裴飲雪淚眼朦朧地看著她。
他的眼睫溼潤地黏在一起,被淚水濯洗過的雙眸清透如冰,這樣猝不及防地相視,薛玉霄驟然間無從防備、丟盔棄甲。
她的心被撞得發麻地疼,下意識地摟住他,哄小孩一樣地說:“我會陪著你很久,我會跟你待在一起。”
裴飲雪齒關打顫,氣息混亂地“嗯”了一聲,然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埋在薛玉霄懷裡,額頭都是冰冷的薄汗。
在三更之前,接產的爹爹們終於將孩子從育子袋相連的產口中取出,在嬰兒發出啼哭的同時,爹爹們將提前準備好的止血藥粉外敷到腹部——孕育妻主留下的卵子時,在身體內部會將僅一節手指大小的育子袋逐漸撐開,而足月後則在此前點守宮砂的位置產生痕跡、裂紋,直至生產徹底打開,身體會自動適應產口的延伸。
撕皮裂肉,根本就沒有不疼的。
嬰兒發出哭聲時,在場的眾人才算鬆了口氣。薛玉霄卻依然魂不守舍,抱著裴飲雪沒有動,下意識地看一大片血跡。有人上前將孩子雙手抱給她:“恭喜陛下,是位皇女。”
恭喜?薛玉霄隻感覺頭暈目眩,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她愣愣地“嗯”了一聲,抱著裴郎的手臂收緊了一點,說:“放、放那兒吧。”
接產的爹爹有點傻了:放哪兒?
還好兩位王君及時趕到,屏外響起一個清澈男聲:“來給我吧。還劍,去給接產的各位爹爹分發賞金,醫署眾人也有賞。小崔神醫,辛苦你為裴郎君施藥止痛。”
薛明懷起身倉促,罕見地沒有束頂戴冠,隻用簪子權且固定。他身上也有點雨露涼氣,在火爐上去了去寒,才伸手接過皇女,低聲吩咐下去。
薛明嚴隨之而來,見長兄一同進入,聽見三妹那句話好懸沒被門檻崴了腳。他想開口數落,卻見三妹跟裴郎低聲說話,兩人的魂魄好像融在一起還沒分開似得,眼裡看不見彆的。
薛明嚴無奈一笑,跟長兄將宮中之事接手料理完畢,湊過去看了看孩子。
兩人伸手讓女嬰抓握,見女孩兒握力很足,俱都放心。恰好這時裴飲雪睡著了,薛玉霄埋頭聽了聽他均勻的呼吸聲,反複地摸他的手,好半晌才慢慢鬆開,給裴郎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睡姿。
薛明懷冷不丁地把繈褓塞進薛玉霄懷裡。
薛玉霄一隻手還抓著裴飲雪,驟然被塞進來一個東西,慌忙想辦法抱住,她生疏地抱了孩子,看了一眼女嬰,又茫然地抬頭,眨了眨眼,理智終於回來了。
“出去說。”薛玉霄怕驚醒裴郎,摟著孩子起身,走到屏風之外,這才仔細地對著小孩兒看了一會兒。
她長得……
長得……
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新生兒好看得有限,薛玉霄評價過後,覺得鼻子眼睛都長著已經很好了,她很滿意。擔驚受怕過去,那個興奮勁兒才慢慢湧上來,開口的第一句是:“一個鼻子倆眼睛,長得真好,這到底怎麼生出來的啊?太厲害了吧。”
兩個哥哥:“……”
“育子袋和子宮的區彆是什麼啊……”薛玉霄在腦海中翻動著生理知識,常看常新,“保留受精卵,然後發育,有組織連接小腹嗎?撕裂身體也太痛了……不過女性也會撕裂身體,想想似乎也沒差彆……”
薛明嚴忍不住道:“你說什麼呢?”
薛玉霄下意識道:“接受新設定。”
薛明嚴默了一息,回頭吩咐侍從:“去自在觀請道長過來,看陛下回宮的時候是不是撞著什麼了。”
薛玉霄輕咳一聲,阻止道:“不用。我腦子很好,很清醒。我沒——”
話音未落,因為長時間的勞累和精神緊繃,她一旦鬆懈下來,猛地兩眼一黑,扶著屏風旁邊的牆壁緩了一會兒,%e8%83%b8口狂跳,連手臂上的傷也作痛起來。
為了不摔著孩子,她頗為不舍地把閨女交給二哥,叮囑道:“等裴郎醒了叫我,我實在、我有點……”
“三妹!”
“陛下!”
大齊堅不可摧、所向披靡的皇帝陛下,終於有了這樣堅持不住的一天。
……
次日午前,裴飲雪反而先醒。
閨女就放在床榻旁邊的木製搖車裡。他抬眸先看了一眼,然後慢慢收回視線。
一旁自然有人看顧小殿下,也有等鳳君醒來的侍奴。他一醒過來,還劍立即上前:“公子醒了,疼得還厲害嗎?崔公子給您用了產後恢複的藥,還開了內服的,就溫在爐子上,我給您端過來。”
裴飲雪有些頭痛,他捏了捏眉心,輕聲道:“昨天……”
妻主……是回來了嗎?
難道是他的幻覺?
“昨天陛下突然歸來。”還劍立即猜到他要問什麼,“捷報還沒有傳來,沒想到陛下竟然孤身率親衛回返,這麼遠的路程,隻用了短短數日……”▽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那她呢?”裴飲雪心中一緊,他知道薛玉霄一旦回來就不會離開,她怎麼會不在這裡?
“陛下勞累過度,暈過去了。崔公子說睡夠了吃點東西就好了,不用擔心。”還劍轉述道。
“真的沒事?”裴飲雪再次確認。
還劍點頭。
他緩緩鬆了口氣,朝另一邊伸出手,還劍便將小殿下從搖車上抱出來,遞給自家公子。裴飲雪摸了摸女兒的手,對著她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說:“陛下看見孩子了嗎?”
“陛下看過了。”
裴飲雪輕輕點頭,他對著閨女沉思了片刻,半晌,發出了跟薛玉霄差不多的感歎:“有鼻子有眼睛,看起來挺正常的,這就好。”
“你們兩個對小殿下的評價也太一致了。”崔錦章從簾外進來,將藥盅交給還劍,坐下跟裴飲雪說話。他雙手捧著臉頰,開始甜言蜜語地套交情,“我這麼大的恩情,能不能混個乾爹當當呀?好哥哥,求你了嘛。”
四海為家共飲和(1)
第109章
崔錦章幫了這麼多忙,他的請求,裴飲雪自然無有不允。
皇女大名為薛觀宙,小名則由薛司空所起,叫婉婉。
婉婉平安降世後,連同前朝的諸位大人都鬆了口氣。但這並不妨礙她們聽聞皇帝陛下種種出格舉措後的驚詫失措,有一位老大人被嚇得差點昏過去,立即聯合同僚進宮覲見。
薛玉霄醒後一直在陪伴裴郎。加上她自己也有傷要養,所以並沒有第一時間接見鳳閣眾卿。大約修整了四五日後,奏折三催四請,請求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多,薛玉霄才整理好精神,正裝上朝。
時隔數月,這是百官許久以來第一次見到陛下`身著帝服、頭戴鳳凰冕旒,一派平靜地出現在殿內。眾人大為感慨,心神終於落定。
結果啟奏的第一件事就是問罪左右將軍護駕失職。
禦前近侍將奏章呈遞上來,薛玉霄看了一個開頭,扔在案上,支著下頷聽下方臣屬慷慨陳詞,指責李清愁和李芙蓉等人不顧天下之安定,在陛下深涉險境時而不加以勸阻,屢犯大罪……如此雲雲。
薛玉霄耐心聽完,伸手壓了壓,讓她退回去,道:“怎麼是臣工未曾儘心,就是朕一意孤行,也未可知啊。”
“陛下……”
薛玉霄搖頭,沒有聽下去,說:“朕先行回宮,大軍亦在歸途之中,諸位將軍戰功在身,應以獎賞為先,這樣的細枝末節,就不要在意了。”
細枝末節?皇帝的安危,怎麼能是細枝末節呢?
朝中有人並不讚同,但對於當今陛下來說,她們也彆無他法,隻得聽命行事。
薛玉霄又過問了戶部的度支,臨行前傳下聖旨的幾件事,最後才過問到張葉君身上。
張大人加封鳳閣侍中,作為王婕的助手。她跨出一步,挺%e8%83%b8抬頭,張口說出了那個薛玉霄在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卻到如今都還沒徹底施行的話:“陛下,臣請奏撤除中正官之職。再不以簿世門閥之高下評定人物、選官擇士。僅以品德與才華取士為官,為天下寒士廣開方便之門,由州郡縣鄉設立考場,層層選拔,濯洗泥沙,如此天下賢能者可儘入陛下彀中。”
薛玉霄剛喝了口茶,她潤了潤嗓子,聽得心口一抖,心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