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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見大家都收斂大喜之色,慢慢沉澱安定了下來,也學著捏了把大腿,假裝沉穩:“聖人說得是。大天女說得是!”

薛玉霄看著她笑了笑,低聲一歎,道:“還於舊都的大業就在麵前,諸位還應勤勉不輟,戒驕戒躁,以完此功,切不可因為一時之功而失了分寸。我不跟各位將軍慶功,並不是因為對捷戰視若無睹,而是我的精神已經達到了極限,隻能在寂靜之地方可沉思,那樣的喧嘩熱鬨,反而會讓我鬆懈心弦,繼而忘卻了對自己的警示。”

“陛下……”蕭平雨上前道,“聽聞陛下多日不曾休息,這樣的事要是讓鳳閣的老大人們知道了,豈不又要懸心憂慮。”

薛玉霄盯著綠蟻酒上細密如網的浮沫,垂眸道:“我既是為戰事徹夜難眠,也是為了……為了。”

她話語輕輕地止住。

在不言之中,她跟眾位將軍分完了一爐酒,對每個人當麵囑托謹慎小心、切勿焦躁。有陛下殷切監督相托,眾人的爭鬥搶功之心被衝淡許多,明明隻是喝了一杯酒,卻仿佛一直沉墜到胃裡,城中再多的慶功酒宴都難以下肚,俱不如陛下親賜。

更深露重,到了二更天,眾人散去。火焰已經燒黑泥爐底部,內中剩下一層酒底。隻有李清愁留了下來,她派人送走各位將軍,撩起戰袍,坐在薛玉霄對麵,看了她一會兒,才道:“眼睛都熬紅了,你為了掌控戰局也太耗費精神,多睡一會兒又不會怎麼樣。”

薛玉霄看著月色,輕聲道:“恐在夢中見裴郎啊。”

她垂首閉眸,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一段已乾枯了的梅花。寒梅香氣已不在,花朵卻還完整地凝聚在枝頭,枯梅瘦骨,仍有三分不願委地的花魂。

“奇了。你不想夢見他?”李清愁問。

薛玉霄在夜風中凝望寒梅,握在掌中,慢慢道:“出征之初,我每夜都想要在夢中見到他,然而終究不能如願。近日郎君終於憐我,願在夢中相聞,我卻每次都隻能見到他落淚的模樣,心痛不已。”

李清愁聽得一樂:“陛下`身為名將聖主,功績足以名垂青史,既不怕粉身碎骨,也不怕刀光劍雨,卻畏懼沙場之中與故人夢中相見,誰聽到不說一聲,這真是千古溫柔,一片相思,令人柔腸百轉啊。”

薛玉霄抬手捂了下臉,酒勁兒有點上來了,支著額頭閉眼道:“又取笑我。”

“怎敢取笑嬋娟呢。”李清愁說了下去,“今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就要被引誘深入,中了她埋伏陷害的計策。我死沒有什麼,如果真讓你為我而失去理智大舉興兵,這才是我愧對蒼生的過錯。”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薛玉霄聲音微悶。“你怎麼能死呢,你是我的好友啊,我們相識在微時,仍舊能引為知己,對於整個天地而言,這正是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

“登臨帝位,卻能不忘微時。”李清愁頓了頓,道,“嬋娟,我有時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你對權力其實並沒有眾人想得那麼熱衷,除了蒼生大義之外,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我猜測不到,總是迷惑、恍惚、難以看清。”

薛玉霄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道:“我想要改變。”

“改變?”

“對。”她說,“你身上幾乎沒有傷痕,左臂尚未受損,腿筋沒有斷裂過。仍然能上馬拉弓,持筆寫字,不會經曆久浸寒水之痛,不會受到豪強欺壓之辱,這對你來說是虛幻的一切,但對我來說,是對我……執掌棋局的獎賞。”

李清愁一時不能理解。

“就像……”薛玉霄是真的醉了,她抵著下頷,以一種極為認真的態度說,“就像徐州城。因為我的到來,城中百姓沒有受到太過慘烈的創傷。就像高平郡……早早地回到了大齊的領土。就像京兆腳下病死餓死的貧民漸漸稀少,拉去義莊的屍體不再堆積成山。這是對我執棋……不,這是對我執天下的嘉獎。”

李清愁眉頭緊鎖,徘徊幾步,忽然道:“那裴郎君呢,他是什麼獎賞?是你誠心待人的獎賞嗎?”

薛玉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夜風吹響她手中的枯梅。

李清愁佇立月色中,繼續道:“嬋娟,你的棋盤當中,有兩個地方不合。其一,在你征伐天下、統一四海的願景當中,包含了一部分為裴飲雪的私心。其二,是我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失去理智大舉興兵,這樣的刺耳言論,你卻沒有反駁。”

她凝望著薛玉霄,道:“執棋之人在局外,怎能因盤中之棋而產生徇私之意?你似乎總是覺得自己得到的快樂和享受,隻有改變命運、改變天下帶來的嘉獎。……不是的,薛嬋娟。你還有情,你有保全心愛之人、保全自己的情意,而得到的滿足和喜悅。這樣的喜悅是人之常情,你是一個超凡之人,但也是一個平凡之人,不必為了成為一個完美的執棋人,而苛刻地、痛苦地壓榨自己。”

李清愁解下披風,將這件披風攏到她的陛下肩膀上,然後挨著薛玉霄坐下來,道:“還是睡一覺吧,我為你值夜。”

薛玉霄沉默了片刻,轉頭看她:“你有時讓我覺得有點可怕,是主角的見識和格局突然照耀到我了嗎?”

李清愁沒聽懂後半句,但她不介意薛玉霄偶然冒出來的奇言妙語,隻是隨意笑了笑:“不及陛下多矣,天底下最可怕的是陛下你呀。”

薛玉霄也不反駁,乾脆倚靠在她的身側,在多年未曾改變的封北宮閣樓上閉眼休憩,才閉上眼,忽然補了一句:“裴郎不是獎賞……他是禮物。”

李清愁問:“誰給你的?可彆說是我啊。”

“……老天。”她頓了頓,困兮兮地說,“……命運。

李清愁忍不住笑:“你信命運啊?”

“不信。”薛玉霄很快說,但又猶豫,“如果是他,可以信一點點。”

李清愁望著天邊繁星,側身讓陛下靠得更舒服一點:“你其實很想他吧?……我也很想小意。不過女人在外,撐著強硬麵孔也是常事,嗯……信一點點是多少啊?”

“……”

“陛下?”

“就是……”

薛玉霄沒說下去了。

這樣一個正月中旬的大勝之夜,將士們的凱歌回蕩四野。而率領全軍、禦駕親征的皇帝陛下,就那麼隨意地依靠在她的李將軍身側,借著月色、刀光、烏鴉鳴叫之聲,安定而沉緩地睡去了。

這是她出征以來,睡得最為安穩酣甜的一夜。薛玉霄沒有夢見任何與戰爭有關的殘忍景象,沒有夢見百姓垂淚、萬民長歌當哭……她見到一籠薄霧寒香間,裴飲雪坐在薛園的窗下記棋譜,教她時下風行的《莊子》之議,他半潮濕的長發披在肩上,繾綣如濃墨暈染,那條發帶就那麼鬆散地脫落,隨風而蕩——

拂落在她的掌心。

千次、百次地,落在她掌心。

黑雲壓城城欲摧(1)

第102章

京兆,椒房殿。

天色剛剛明亮,宮內常侍自內侍省而來,隔簾將謄抄的文書遞給殿外侍奴。侍奴躬身一禮,雙手接過,轉入內室。

裴飲雪起身洗漱時,還劍展開文書,從旁閱讀,說道:“……捷報頻傳,已下朔州,此後當直取燕都……”

裴飲雪用布巾擦拭麵上的水珠。他的發絲沾了清水,黑發微微潮濕水潤,而在一片烏黑之間,更多的、難以遮掩的白發摻雜其中,成縷地交錯在青絲裡。

還劍慢慢停下話語,望著他低聲道:“公子,陛下交戰得利,應當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到時候就能……就能陪伴於您了。”

裴飲雪看了他一眼,望著自己近些日子愈發冰冷的手指,室內火爐燒得溫暖,而指間卻流露微微僵硬之意。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已數日不見外人,你要嚴謹叮囑,不允許麵生的人擅自進來侍奉,更不允許將我的消息流傳出宮,隻說是孕中懶怠貪睡,其他的一個字也不可以提,尤其不可泄露給前朝知曉。”

他的寒症比想象中發作更快,這似乎是身懷有孕所帶來的變化。

還劍哽了哽,垂首應答:“是。”!思!兔!網!

“還是找不到七郎的蹤跡嗎?”

“崔神醫前些日子出現在忻州一帶,仍向北而行,大約已經過了邊境,到了兩軍交戰之地。忻州暫定的通行驛站收到鳳君懿旨後,已經拿著令牌派人向北尋找,說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醫了。”

“忻州……”裴飲雪在腦海中思慮片刻,“……他是隨著戰事而行的。七郎一路行醫、救死扶傷,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蹤軌跡。他這條路線,幾乎是尾隨大軍而去,是為了,陛下。”

“還要再傳令請神醫回京嗎?”

“不必。”裴飲雪道,“不急著詢問他,既然如此,讓他留在北方吧。”

“可是您的……”

話音未落,殿外宮侍提聲稟報:“鳳君,王公子奉旨前來。”

“請他進來吧。”裴飲雪答。

這是他近些天以來見到的唯一一個外客。

椒房殿中間放了一架朦朧的山水畫屏。隔著屏風、珠簾,一個隱約的人影從殿外入內,他披著一件厚披風,道袍、玉蓮花冠束發,廣袖博帶,神色清淡,身如流風翩然。

是王珩。他看上去比往日要更堅韌、更內斂。王珩抬手行禮時,周遭的侍奴已經引導他上前入座,他卻沒有動,而是望了望畫屏之後窺不見的模樣,問道:“你生病了?”

裴飲雪疏懶的眉峰立即攏緊,微凝地聚在一起,他道:“何以見得。”

“傳召我入宮不是為了這個嗎?”王珩道,“我聞鳳君數日不曾會見宮中常侍,前幾日鳳閣受到前線軍報,擔憂不已,向椒房殿求見索請筆墨、規勸陛下,隻得書信,卻沒能見到真容。我猜想你也許是病了,為了不動搖人心,更為了不讓她分心,所以一言不發。”

裴飲雪輕輕歎了口氣:“義弟的話真是刺痛了我。”

“是我太明白你。”王珩道,“我知道你所顧忌、所愛重之事,我知道你心目中高於一切的是什麼。我想這也是你請我過來的原因。按照常人所想,你這時候不應該請我,應該請兩位王君才是。”

兩位王君指的是薛玉霄的兩個哥哥。

裴飲雪便直接道:“我雖然敬重兩位王君,但他們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告訴妻主和母親。”

“你焉知我不會說?”王珩問。

“那你會嗎?”裴飲雪反問。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會。”

他走上前來,說了下去:“不論私情,隻為了她對我的恩,我也會幫你的。但隻有論起私情,我才能諒解你的苦心,幫你代辦宮務,隱藏此事。司空大人和兩位王君雖然好,但一心隻考慮陛下的想法,若是知道你生病,定會傳達於千裡之外,通曉於陛下案前,這不是你想要的。”

“世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