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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霄點了點頭。

張葉君身後的女郎見她如此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玉霄,一時慌亂情急,道:“陛下初登基,尚未穩定,身無後嗣,怎能立即推行動蕩之法?臣……”

這話算是戳中了薛玉霄的神經。她往日麵對這種“根基未穩、身無後嗣”的說法,隻是淡淡地垂眼不語,安靜翻閱奏折,當做清風過耳。

今日卻不一樣,她忽然抬起眼,盯著發言的那位官員看,直把人看得脊背生寒,悚然不已,才慢悠悠地道:“有件喜事未告眾卿。”

對方艱難地咽了咽唾沫,聽薛玉霄笑眯眯地道:“鳳君已有龍裔在身,嗯,這就快有孩子了。不急,不急。”

眾人:“……”

這個是重點嗎?陛下!

釵鈿墮處遺香澤(4)

第92章

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過,難耐的暑氣漸漸消散。

秋來冷風吹入簾內,侍奴立即起身解開係帶、放下繡簾。

薛玉霄剛散了朝,她命人將未處理的公文放進內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飲雪的身影,轉頭問還劍:“今日還是吃不下飯嗎?吐了幾回?”

還劍答:“公子害喜嚴重,不思飲食,什麼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藥也吐出來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這張溫柔平靜的臉很少出現這樣束手無策、近似茫然惆悵的神情。她視線停滯在麵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銅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轉身撩開繡簾走到裴飲雪身側,陪他同坐在榻上。

這是一架寬闊的羅漢榻,四角略矮,三麵皆有畫圍。裴飲雪穿著一件素雅清淡的絹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紗薄扇蓋在臉上,從朦朧的扇紗之下,透出一點疲倦而懶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動作不由自主地輕了起來,她抬手隔著薄扇,遲緩地臨摹他的眉目、唇邊。裴飲雪被這細細的癢拂過臉頰,卻因她的氣息令人安心熟悉,雖一貫敏銳善覺,此刻卻沒有醒,隻是含糊朦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貼去。

紗扇向一側倒下。他的臉頰貼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頭,注視著裴飲雪眼底一片難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頓時收緊,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這樣抽手離去,裴飲雪反而驚醒。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爐火絨毯之間,火光的暖意籠罩在身,卻在他逐漸沉浸時乍然離去。

裴飲雪略有一絲委屈:“……妻主。”

睡未足,還有氣性,嗓子啞啞的。

他平時聲音清越乾淨,透著一股疏離之氣。如今這嗓音聽起來簡直有些被慣壞了的控訴撒嬌感。

薛玉霄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邊看看奏折。”

裴飲雪豈是這個意思?他默默地盯著薛玉霄將奏折搬來,從榻上支起一個小案,也不焚香、亦不叫奉茶,就這麼靜靜坐在旁邊看。

侍奴與薛玉霄的禦前常侍不同,事關朝政,這些後宮內帷兒郎輩不敢上前,怕有乾政之嫌,恐遭訓斥。一時間竟無一人上來磨墨,薛玉霄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自行挽袖拿起寶墨。

一隻手比她先一步扶住墨錠。

裴飲雪困意未消地從榻上起來,衣衫不整,長發以玉簪攏了一半,其餘發絲懶倦地沿著他的身形垂落下來。這樣的姿態實在與身為鳳君的“賢德恭肅”有違——但他將那些矜持端正的姿態拋擲在後,在薛玉霄麵前,不必隻作賢德人。

裴郎素雅的袖擺沾上硯台邊緣的一點深青。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袖子,緩緩收回手:“可有胃口吃飯?”

裴飲雪搖頭。

薛玉霄又問:“再歇會兒吧,我看你沒有睡夠。”

裴飲雪還是搖頭。

他將墨錠研墨出潤潤的新墨,輕推硯台。薛玉霄便了然對方心中所想,無可奈何地提筆蘸墨,讓毫尖吸納汁水。

時值秋日,各郡的糧食收成、交稅數目呈遞上來,正是忙的時候。京中正鬥促織王、打撈螃蟹,到處都是宴會。

在薛玉霄批閱公文時,裴飲雪手中研墨之聲漸漸消止,他抬手抵著下頷,寂靜無聲地凝望著妻主專注的眉目。她的墨眉、眼睫,隨著書頁的翻動而遊移微顫,發鬢上有皇帝規製的龍鳳金釵輕響,流蘇搖動,釵飾翩然,如秋葉欲墜。

她身上透著沉濃馥鬱的熏香。

東齊對女子的釵飾裝扮也很有研究,與兒郎們不同,貴族女郎妝點金釵玉飾,是為了彰顯尊貴身份和雄厚實力。所以金釵、流蘇、華勝等物,做得精巧至極,光華璨璨,昭示著她們身上的煊赫權威。

裴飲雪盯著她發上流蘇看了半晌。

他的姿態並不嚴整,霜色的細絹衣衫垂落在薛玉霄懷中,看著看著,遲鈍的困意又襲來。不多時,薛玉霄正抽下一本文書奏折,肩頭忽然一沉,裴飲雪慢慢地靠在了她身上。

“好郎君。”她低聲道,“睡一會兒吧。”

裴飲雪的手遊動過去,慢吞吞的,如一條快要冬眠的小蛇:“不可挪走,我要盤著你睡了。”

薛玉霄思緒一滯:“……盤……什麼?”

筆尖墨汁險些弄臟文書。

她挪開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卻一時間連這些文字組成了什麼都沒有悟透。

裴飲雪滑下去,倒進她懷裡。他就這麼伏在桌案與她的一截空隙當中,枕在妻主的腿上。這張清冷俊美的臉襯著她裙擺上燦金色的雙龍,青絲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懸在半空很久,見他趴在自己的懷裡睡,還一下子就睡著了,莫名感覺自己就像是路過被小貓咪賴上——撲到她懷裡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這感覺……倒讓人挺開心雀躍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興雀躍之情,唇邊帶笑地繼續批閱下去。

時間飛梭,眨眼間天已日暮。在宮門落鎖之前,忽而一位禦前常侍從外進來,先是向太極宮侍奴問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與鳳君在內。”

禦前常侍是有官銜的女子,聞言不敢入內,當即撩袍跪在簾外,稟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鳳閣戶部度支使崔大人請見陛下。”

戶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長一脈,現任家主。她也是蘭台侍禦史崔征月的長姐,崔明珠和崔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辭世後,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梁,讓戶部度支之務平穩如常。

薛玉霄沒有抬頭,開口問:“是要緊事嗎?”

常侍答:“兩位大人來報各地農稅清點後的賬目,以及屯糧太原之事。”

薛玉霄這才放下筆:“大事,請兩位進來。”

常侍猶豫未動:“後宮伴駕,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難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隻道:“無妨。進來時讓她們輕一些,不必請安,坐過來小聲說話。”

常侍愣了一瞬,領命而去。

片刻後,王婕與崔繁入內。兩人顯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囑,雖然滿頭霧水,卻還依言謹慎輕聲行走。進入簾內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禮,兩人便沒有開口,抬首時忽然見到薛玉霄膝上枕著一個長發微亂的男子。此郎君極年輕清瘦,如寒梅棲於枝頭,緊緊地依靠、環抱著她,臉頰埋在陛下那一側,因此不曾得見。

兩位老臣心中大驚,雖然年過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輕幾歲,依舊馬上抽回視線,唯恐不恭。她們腦子裡滴溜溜地一陣亂轉,都到要冒煙了也沒想出是誰——鳳君千歲?當今鳳君以賢德著稱啊!

賢君怎會有如此縱性之舉?陛下居然也寵溺至此。

兩人不敢確信,嚇得險些忘了正事,還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靜些,坐到近處。←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這行為有些逾越了規矩,但薛玉霄求賢若渴,對待臣工向來待之以誠,也從不輕易動怒,王婕便沒有過多遲疑,坐近過來,目不斜視道:“陛下。”

崔繁見她如此,也隨之靠近。

“丞相去後,西曹掾見老了啊。”薛玉霄輕歎道。

王婕聞言微怔,拱手一禮,垂眼忍去傷悲之意,感念道:“陛下掛懷姐姐,惦記著珩兒,臣心中大安。家姐臨終前便怕我不能勸住各位族老,受困於宗族,無法將家中孩子照顧妥當……幸有陛下在。”

何止有薛玉霄在,王郎雖已拜入道觀出家,近有薛司空看顧、上有當今皇帝為義姐,雖是郎君,卻順暢地接過了母親家業。

王郎體弱不能久勞,竟能堅強起來,知人善用。薛司空送去幾個謀士掾屬幫他,也頗有成效。

薛玉霄輕輕頷首,問她:“兩位麵呈朝政,不知是喜是憂?”

話音剛落,崔繁臉上便露出笑意。王婕也掃去惆悵,麵有喜色,答:“陛下大喜。前有檢籍土斷,今有均田利民,加以水利灌溉、選育良種、以及促改農具等……”

她說著喜事,聲音就忍不住高了些。薛玉霄立即抬手止住,皺眉對她搖頭。

王婕壓低聲量,頓了頓,看向她懷中。

在皇帝的懷中膝上,身形清瘦卻又姿儀風流的郎君含糊低語,靠著她又近了一些。

薛玉霄垂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裴郎逐漸安靜下來,呢喃說:“……秋雨聲煩……”

她忍不住一笑,撫摸著他的發尾,低語:“可未曾下雨。”

裴飲雪朦朧應答:“風過葉響……”

薛玉霄笑意更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聽到近側愛卿的輕咳聲才抬首,頓覺唇邊的弧度收都收不住,便默默按了按笑僵的唇角,立刻正經地道:“請大人繼續說。”

王婕道:“……各郡產量不一,勻下來兩萬三千石有餘,這還不算暫未清算收成的隴西之地。”

薛玉霄心中大定,問:“太原如何?”

崔繁拱手,出言道:“午時加蓋鳳閣、司徒印,已發太原,調兵屯糧。”

薛玉霄點頭,說:“這消息倒不必瞞著,將太原百姓接引到南部,避開要衝之地。”

崔繁道:“是。”

“三司之印,如今大司馬乃是空閒懸位,王司徒已故,我母薛司空也有致仕之意,我有心讓王大人權鳳閣事,領尚書令之職。不知大人肯否?”薛玉霄轉頭輕問。

王婕麵露茫然,好半晌才道:“臣實平庸,不敢……”

薛玉霄搖首,說:“大人在丞相身邊處理事務多年,早有輔政之功。母親一心致仕雲遊,我不能阻攔,三司空閒,竟無所托。念在我與王郎有義姐弟之緣,大人萬勿推辭。”

王婕遲疑良久,這才躬身從命。

薛玉霄其實並不需要一個極為精明的丞相,她隻需要一個威望、出身,都足夠平穩過渡的老臣輔政。她實際上的宰輔人選乃是張葉君,但張葉君出身寒門,性格剛直,還需曆練。

而且要是屬意她為相,將犯士族眾怒,所以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