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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備的這幾日,聖旨下達至主將書案之上,內容是夏國已經派遣使者議和,命令桓成鳳立即班師回朝。

主將當著信使的麵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將禦賜的硯台砸得粉碎,其餘將士也義憤填膺,恨失此良機。隻有薛玉霄在心中略微一鬆——謝馥想要議和修整,增強國力,減少戰事,思路可以理解,但方法太過極端……這些糧草上的問題在分發時很容易被發現,數量把控得很微妙,其意是為了迫使大軍回來,以免有“將在外,皇命有所不受”的情況。

如今眾人不知糧草之事,打下高平郡。謝馥滿腹疑慮,不敢試探,便立即下旨召回。

……

這道旨意過鳳閣時,王秀親自入宮麵見聖上。

謝馥等待已久,倒履相迎,態度極為尊重恭敬。王秀見狀心知不妙,入席詢問道:“前線捷報頻傳,縱然鮮卑夏部派遣使者議和,我等也可以讓大軍壓陣逼迫,爭取糧食土地、乃至歸還人口等事,陛下何故先下聖旨?”

謝馥道:“軍情調遣之事,朕一概不曾過問。如今戰勝,在我意料之外,我等應當趁勝機取得成果,而非一味窮兵黷武。丞相難道不知國力如何?難道不知民生亟待休息整頓?世家斂財者眾,卻要讓國庫來出力,朕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王秀聞言皺眉,意識到她話中彆有深意,問:“請陛下言明。”

謝馥便說:“前日紫微衛統領對我說,第三撥從京兆皇倉發出的軍糧乃是陳年收繳上的糧米,雖然還能食用,但底層卻已被蟲蛀空了。那些看守倉庫的濁吏畏懼罪責,私自添上草木柳絮去搪塞,串通賄賂探查的糧官,已經發往前線……這些蛀蟲,朕已斬首問罪。”

王秀聞言半晌不語,她的手握住桌案上的茶杯,杯中之水晃動不定。

“丞相。”皇帝態度看起來似乎很誠懇,“此事朕全然不知,是最近才發覺,請諸卿立即蓋鳳閣之印,昭告天下,勒令桓將軍歸朝,免得出了大事。”

王秀依舊沉默。她收攏的指骨將杯子攥得太緊,反而因為掌心出汗而滑出去,在抬手時驟然落地,摔成碎片。

謝馥看向地麵的瓷片,沒有怪罪,反而關心道:“丞相可是身體不適?”

王秀抬首,靜靜地望著她,良久才開口:“陛下的皇命常常被鳳閣阻攔擱置,權力脫手,有忌憚、惱恨、集權之心,此乃常理。臣雖是陛下之臣,可亦是天下之臣,我不能隻為陛下之臣而棄天下,這是臣為陛下之臣、卻不得不為的悖逆之處!然而、然而……陛下可以質疑鳳閣之心、可以質疑老臣之心,可以厭恨世家之勢,卻不可在前線將士身上施展算計,為大齊拋頭顱灑熱血者,不可使之寒心,這是維護統治的道理,您怎麼不知?!”

她俯下`身,將瓷片撿起,然而碎片卻割破了掌心,滲出血來。她猶然不覺,自顧自道:“陛下,為休養生息、與民休息,這些道理難道鳳閣不明白?但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如若良機錯失,下一勝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前線作戰的桓將軍、李氏兩位先鋒,薛小將軍……戰報雖短,可卻險象環生、出生入死。陛下難道就沒有一絲對忠臣良將的痛惜?還是您不肯拋擲私心,覺得世家之女立如此彪炳戰功,非封王不可,於是擔憂其功高震主。陛下、陛下!您對臣工,太疑了啊!”

說罷,她將碎片放在案上,起身欲行。身後謝馥忽然叫住她,道:“丞相留步。”

皇帝在她身後起身。

“這既是謝氏天下,為何鳳閣之印、丞相私人之印,比玉璽還要重?為何軍情急報先到丞相手中,卻非朕的手中?既然是謝氏天下,我要世家供應前線糧草,眾人為何埋首不語?群臣諸卿一味對朕施加要求,要朕付出,可這高門士族,才是天下之蛀蟲,是百姓之蛀蟲!一個個肚滿腸肥、金銀滿倉,可都不肯交出來、不肯為大齊著想。丞相為何隻對朕指摘不滿,頻頻生疑?”

王秀陡然停步,卻沒有回頭。

“丞相。”謝馥慢慢走過來,“我還記得十幾年前,你在重華宮教書、教導眾皇女,你握著我的手說,殿下有周濟天下之心,臣一力相從輔之。如今我仍有周濟天下之心,丞相為何發怒?”

王秀聲音漸低,道:“謝不悔,你的周濟天下之心,已被皇權侵蝕腐朽,將天下拋之腦後。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扯一塊幌子,實則欲壑難填、殘酷多疑,唯恐臣屬不能相殘以供心安,操縱朝政、命令天下,在你眼中,竟然比任何東西都要重。”

她向前走去,發出一陣苦澀笑聲。至大殿檻外時,身形忽然倒下。四周侍從上前攙扶,王秀卻吐了一口血,甩開宮侍的手,依舊重新站了起來。

在她倒下時,謝馥麵色一急,上前欲要攙扶,叫了聲“丞相”,但她很快又站定,望著對方蹣跚的背影,忽然想到:

“或許鳳閣沒有王秀,會變得更好操控。”

在這個思緒浮現之時,連謝馥自己也驚愕了半晌。她閉上眼,轉頭麵對著空曠的大殿,無聲想到:“朕已經不需要士族來登基,已經不需要丞相了……”

她一步步走上了階梯,回到了那個冰冷的龍椅上。

事無兩樣人心彆(2)

第79章

大軍應旨凱旋。

凱旋那日,京兆春花已發。

陪都百姓夾道相迎,將初春編織的草葉花環、紮成一束的桃枝投擲過來。薛玉霄隨手抓住扔到麵前的一枝桃花,上麵的花枝含苞帶露,還沒有儘數開放。

她將桃花放在鞍韉上,身側的李清愁道:“幸虧不是秋日,若是百姓擲果,還怕砸傷了你。”

薛玉霄道:“我豈有那麼柔弱,難道能如衛玠般被看殺?”

李清愁望了一眼她身上的傷。大軍回朝的這一段時日,她的肩傷已經好得多了,但並沒有好利索,便意有所指道:“這倒不一定。你可想好了彆讓你家郎君知道。”

薛玉霄歎道:“彆說了,我正想怎麼與他解釋呢。”

班師回朝當日,桓將軍直奔皇城而去,其他將領則歸家等待論功封賞、與親人見麵以安心。薛玉霄為避滿城百姓,取小路繞回如意園,行事低調,從側門入內。

如意園中移植了許多花卉。桃花與垂柳相宜,春風掃去,飛花萬點,落了香雪滿地。

主院外,其餘人灑掃看門,二門內有兩個小少年在鬥拱飛簷底下玩九宮圖,旁邊是燒得沸了的藥盅。薛玉霄近鄉情怯,加上身上的傷沒好,恐惹他傷心,於是腳步一緩,見他們沒有好好看顧裴郎的藥爐,便忽然止步提醒:“再燒下去就沒有了,讓你們郎君聞一聞藥氣來治病嗎?”

少年們玩得正儘興,頭也不抬說:“郎君沒在呢。”說完了才忽然一呆,用胳膊肘杵了杵另一個,抬頭看向薛玉霄。

高挑佩劍的女郎立在桃花雪中,一身霜白長袍,衣袂隨著春風輕蕩。她應戰而去,發鬢上沒有太多簪釵首飾,隻佩著一枝枯荷簪子束發,係香囊,容貌端麗溫柔,耳上戴著一對珍珠璫。

因內院的侍奴偷懶,昨夜風吹,落了滿地桃花未掃。少年此刻見她,卻呼吸一滯,忘了未掃的罪責,隻冒出一個“她佩劍站在花雪當中,既美麗,又威嚴,我們家薛侯誤人終身,果然不假,要是能做她一夜的……”

這思緒剛有半分不軌之意,薛玉霄又說了一遍:“藥爐。”

兩人如夢方醒,連忙不顧燙地取下爐子,將熱熱的湯藥倒入盞中晾著,才回身向少主母跪地叩頭,請罪道:“請主子饒恕,郎君去太平園伺候家主用飯去了,吩咐我們晾好藥等他回來再喝,平常郎君回來都是準時的,沒成想今日晚了,才玩過了頭。”

薛玉霄眉峰微挑:“原來是裴郎的過錯了?”

少主母雖不常在家,但她的威嚴卻不必任何手段彰顯,隻一句話便讓兩人脊背生寒,攥了一手的汗,緊張結巴道:“是我們、我們的錯。”

薛玉霄看了一眼兩人玩的九宮圖。這種器具也叫“九宮算”,其實很難,是一種算術玩具,不出意外應該是裴飲雪教他們的,會算術的侍奴可以做他管賬的幫手。▲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郎君對你們太好了。”薛玉霄輕歎道,“他這個人律己如秋風,卻不善於生外人的氣……生我的氣倒還多些。林叔。”

她隻叫了一聲,不需要多加吩咐,便有人下去叫人,大約片刻,林叔便急步而來,垂首道:“少主人。”

“你們少主君顧及顏麵,從不與人翻臉。如意園還有我名下的產業,他一個人已經很是忙碌,我不在家,會有不聽話的人輕視他,你查一查有沒有人給裴郎臉色看,如果有,按規矩罰。”

薛玉霄話語微頓,又補了一句,“不用去叫他,我等等他。”

說罷便轉身進了室內。

什麼事隻要讓她過問,眾人都不免提心吊膽。林叔在心裡琢磨著“少主君”這個稱呼,低頭應聲。

薛玉霄進入內室,幾個侍奴小心地過來幫她更衣卸甲。薛玉霄解除甲胄、革帶、佩劍,換了一身輕鬆的廣袖青襦和血色石榴裙,因在家等人,沒有佩戴珠玉首飾,便讓侍奴下去了。

案上放著棋譜、書信,還有今年春日新播種下去的農種記錄未收。薛玉霄坐於案邊,伸手拂過上麵的字跡,在窗下抵著下頷,翻看他寫的東西。

杏花堆滿窗欞,風蕩進來,雪浪千重。

她這樣沉默安靜,周圍等候的侍奴也跟著不由自主地安靜起來。似乎因為薛玉霄回來,連內外走動的聲音都小了很多。

過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裴飲雪從太平園回來,一路上見眾人極為安靜整肅,除行禮外不發一言。他心中大略猜到了什麼——今日大軍班師,她或許沒有先去軍府、或是先入宮。

裴飲雪一片寂靜的心驟然而亂。他壓下%e8%83%b8口波瀾湧動,走過外廊,輕聲開門,見到屏邊窗下翻看書冊的身影。衣袖長裙鋪落坐席,吹落的杏花飛墜在她手畔,落在硯台、紙張之上。

他有一瞬的屏息。

裴飲雪緩緩走過去,仿佛她不曾離開一般從容入席,坐在她對麵,伸手拂去硯台上的落花,挽袖研墨,垂眸低問:“百姓踴躍,大軍都在街巷遊行受禮,鑼鼓不絕,你怎麼悄悄回來?”

薛玉霄仍翻看字跡,下意識答:“唯恐裴郎晚他人一步見我。”

話音一落,研墨聲微頓,她也驀然抬眸,見到裴飲雪望過來的眼眸。

他的衣衫上沾了春日花卉草木之香,不似往日幽淡,眼眸神情卻與分彆時一般無二,墨眉清眸,人如霜雪。兩人四目相接,一時俱是無言,隻聽得窗外飛花簌簌、柳枝翻動。

天地為之一靜。

這種靜謐氣息下,薛玉霄仿佛能聽到自己、或是對方%e8%83%b8口的怦然心跳之聲。她撤回視線,摩挲著指下的字跡,輕聲道:“好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