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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求救神色,求救不成,才學著姨母與諸位長輩應答之姿,生澀道:“是。我就是司馬慧。”

薛玉霄帶上親衛,與她閒聊幾句,話語引導,將司馬慧的緊張忐忑緩慢安撫下去,旋即隨眾人進入議事堂。

眾人迎其為客,又是陪都奉命所來,故隻坐在司馬慧的下首。仆役奉茶上來,是一盞大葉冬青,又名苦丁。此茶藥性苦寒,並不適合拿來招待客人。

豫州常出名茶,並非風物所窮之地。

薛玉霄掃了一眼,並不言語。她知道這是一種無名的示威。不過像這種繁瑣小節,她其實一點兒都不介意,便平靜地伸手接過,啜了一口。

李清愁掩藏身份,如侍從般立在她手邊,用手心抵住她的背,似乎是說“如若不滿,現在就可以挑明翻臉。”

薛玉霄沒有發作,仍舊和顏悅色道:“不必多言,各位也知道我是為檢籍而來。豫州乃中原之地,當時收留了不少北來僑民,白籍人口可有名冊?”

司馬慧看著姨母的眼色,道:“有。有的……讓我老師跟你說吧!”

薛玉霄的目光移動到她身旁的司馬熹上,淡淡地喝了一口苦丁茶。茶水上方的綠葉浮動不定,苦味在舌尖上彌漫。

她沉默對視的這半晌,其他人都不敢插言開口,連司馬熹都感受到一股無名的壓力——這情況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樣啊!流程明明是先以部曲之眾震懾住她,再用苦澀茶水示威,告誡她便是強龍也不能壓下地頭蛇,要給地方大族顏麵。

然而薛玉霄隻是喝著茶,沒有說下去,她的手指輕輕點在桌案上,後方的精兵便緩緩地、將手指按在了劍鞘上。

難道謝馥不是想土斷?而是終究對司馬氏放不下心來,想把她們當土匪一樣剿了?

薛玉霄看起來考慮了一會兒,欣然道:“好啊。”

司馬熹長出了一口氣,打起精神吩咐道:“來人,去把名冊呈上來。”

薛玉霄支頷等待,在這個沉寂的空檔中,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著她,有些人是探究好奇、有些人是為她的容貌氣度驚異,還有不乏惡意敵視的、認為她是想要從司馬氏咬下一塊肉的餓狼。

其中,最不加以掩飾的目光,就來源於河南王司馬慧。她年紀還小,童心未泯,看著看著便稍微湊過去,半帶畏懼、又半是好奇地道:“薛都尉,你麵容這麼和善,怎麼會忍心讓河內北人受苦,她們已經過得很辛苦了!”

薛玉霄微笑道:“受苦?難道郡王治下的河內郡,就都讓百姓不吃苦了嗎?”

“那倒沒有。”司馬慧痛快承認,但馬上又補充,“可是我讓她們活得下去呀。僑州上的徭役苦力肯定很可怕……”

“遷居的僑民免除徭役。”薛玉霄道,“這是聖旨與文書所寫,早已從京兆鳳閣下達各個州郡,怎麼?你家長輩沒同你講?”

司馬慧麵露驚訝,眼珠子下意識地轉過去看姨母。

司馬熹正待開口解釋,薛玉霄便笑眯眯地望她一眼,催促道:“名冊在何處?”

她預備的解釋言語在喉中一梗,轉頭又督促幾句,這名冊才“不情不願”地呈了上來。薛玉霄伸手接過,從頭開始翻閱,前幾日她路過時收了糧食、進行交易的幾個田莊果然不在其上,這名冊寫清了籍貫、來曆,不過幾十口罷了,與真正的隱戶數目相比,連十分之一都不足。

薛玉霄翻完薄薄的名冊,按著紙張歎了口氣,道:“沒有了?”

“沒有了。”司馬熹答。

“隻有這麼些人?”薛玉霄偏過頭看她,指腹摩挲著上麵嶄新的墨痕,“我敬重各位族老,各位也要對我說實話。”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並無多大威脅恐嚇的分量。司馬熹想到這些人早就去了彆處避難,就是她把河內郡翻個底朝天也絕無證據,於是麵色鎮定如常,一口咬定:“是。”

薛玉霄肯定不會信。放在任何一個大族身上,欽差都不會輕信。不過既無證據,人去樓空,又要如何對證呢?不過也就是像往年一樣不了了之。司馬熹等人對此深有經驗。

為了防止薛玉霄的臉色太不好看,司馬熹又解釋道:“北人雖經過河內,但並未停留,大多都繼續往南方遷居而去了。我們塢堡人手已足,並沒有留太多流民,這上麵的每一戶都是可考的……而且,我聽聞陛下旨意所明,地方士族可以留下一定數目轉為蔭戶,您看……”

薛玉霄歎了口氣。

她又喝了一口苦丁茶。這種茶極為清火散熱,祛除煩渴。她修長的手指抵在瓷杯杯壁上,道:“你們這份名冊太薄、也太敷衍了。郡王,還是在下來補充一二吧。”

薛玉霄說完,旁邊的李清愁便取出預備好的名冊——上麵寫著田莊隱戶的姓名、籍貫、何時到來——事無巨細,詳錄在此。這一卷新抄寫的黃麻紙被隨手扔在地上,就落在司馬熹的麵前、司馬慧的腳邊。

小女孩彎腰欲撿,薛玉霄按住她,笑道:“讓你家大人撿。”

在這卷墨痕彌補的黃麻紙落地時,輕輕砸落的一聲,仿佛轟然敲擊在了眾人的心上。幾個司馬氏的族老彼此交換眼神,都懷疑是內部出了問題、有人向皇室攀附泄密。然而彼此看了良久,都互相不能確定。

司馬熹的脊背微微僵住,她盯著薛玉霄的臉,依舊有幾分“故布疑陣”、“空城計”的猜測,她彎腰撿起這卷紙,迎麵展開第一行,就是她看過十次以上的隱戶姓名籍貫,跟正式記載彆無二致,唯一的一個不同,就是名字後麵跟著一個彆致的數字——九百六十錢。

這是什麼意思?

眾人的目光彙集在司馬熹上,都想要從她那裡得出一個確切的答案。然而她一頁一頁翻閱下去,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極差,額角滲出微微的冷汗。

“這卷紙上不能儘數寫下,”薛玉霄道,“其餘的北人隱戶,還要我挽起衣袖,當場寫給你看麼?”

司馬熹道:“都尉……我們何苦鬨到這個地步。都尉有備而來,我等也隻能悉聽尊便。然而僑民遷徙辛苦,我們莊子上的田地過了年也需有人耕種,我知道您這樣無法向陛下交差,不如這樣……這紙上的半卷隱戶,全都交給朝廷注籍調遣,另外半卷……”

她話語一頓,身後忽然走上來幾個侍奴衣著的少年,手上各自捧著一個禮盤,蓋著鮮紅綢緞。其中為首的那個少年清俊可人,跪行上前,將木托盤舉過頭頂,露出一截白皙青澀的後頸。

薛玉霄沒動,便有司馬氏謀士上前掀開紅綢。綢緞下一片燦光——乃是白銀所鑄的一塊寶樹,而寶樹上的枝節上掛滿了黃金果實、黃金碎葉。

薛玉霄見狀,忍不住搖頭一笑。眾人便覺此路可通,態度頓時轉變,又接連掀開後麵的紅綢,寶玉、名墨、古玩……大族的庫房確實豐富。

“是啊,何苦鬨到這個地步。”薛玉霄感歎道,她閉眸又睜,目光一一掃過麵前的諸張麵孔,唇邊笑意緩緩消失,挽袖將茶盞拿起,親自給司馬熹斟了一杯苦丁。

司馬熹看到茶麵上漂浮的綠葉,咬緊後槽牙,猛地仰頭灌下,旋即被濃重的苦味麻痹舌根,眉頭緊皺。

“此茶並非豫州所產,辛苦你們尋來。”薛玉霄道,“你們看到卷尾的數字了嗎?九百餘文,同樣的耕種,每家相差不過百文錢。”↘思↘兔↘網↘

“這是……”

“這是一戶一年的收成,以官價換得的錢財。”薛玉霄道,“如此收成,最低每年要交司馬郡王過五成的地租稅款,打點管事,孝敬上頭的部曲娘子。所剩的數額,早晚喝粥都不足以吃飽飯,更不足以養活女兒——這些北人並不交國朝農稅,隻受你們一族的管轄,居然都貧苦至此。能夠壓榨到這個程度,也難怪你們抓著不放。”

她語氣淡淡,繼續說了下去:“聖旨與文書上皆寫著,僑民免除徭役、兵役,減稅賦。另有兵士護送,不至於途中受劫掠而亡。到了你們的土地上,卻沒有一句實言——對我造謠汙蔑、扭曲事實,篡改聖旨,難道你們司馬氏,仍有不臣之心?”

最後幾個字落得極輕,正合她輕敲茶盞的節奏。

此言落下,地上跪著的幾個侍奴被嚇得伏地不起。坐在席位上的司馬氏族老幕僚也都豁然而起,麵色急遽變化。她眼前的司馬熹攥緊手中黃紙,聲音頓時冷冽下去:“薛都尉,說我等扭曲事實、汙蔑於你,總該有證據。”

“證據啊。”薛玉霄重複此言,道,“滿堂都是位高權重的食肉者。諸卿口中,自然沒有一句真切之言。難道郡王童真所問不算證據?街巷坊市議論之聲不算證據?還是這些被你們攆去陳郡躲避的隱戶、每日惶惶不可終日之態不算證據?還是要我派人抓來那些農戶,我們當麵對質?”

她的質問之聲一句重過一句,到後麵,司馬熹已經無言應答。她額頭上青筋直跳,後槽牙磨出聲音,對麵前這個棘手的欽差幾乎起了殺心:“都尉,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逼急了彼此,到時候麵子上都不好看。”

薛玉霄微笑道:“怎麼,你們族中藏了五百個刀斧手,應茶盞聲碎而起,要將我斬死在此地,再嫁禍給山中匪賊,搪塞陛下?”

她說著便乾脆將瓷杯扔在地上,一聲清脆碎裂。四周的司馬氏部曲卻不敢動。薛玉霄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京兆薛氏嫡女,軍府都尉,朝廷欽差。我要是在你們塢堡掉了一根頭發,你猜軍府和我母親會不會攜兵刃登門,國朝會不會官兵壓境,殺得人頭滾滾?你們有多少人夠給我陪葬,站出來!我數一數!”

司馬熹感覺自己的喉嚨裡往上冒一股難咽的血腥氣。

這股血腥氣不光是從她咽喉中冒出來,還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腦海中竄出來。

薛玉霄坐著,抬眸與她對視,卻讓司馬熹生出一股被睥睨之感。她想不通這樣一個年輕至此的士族女,是怎麼有這樣驚人的算計和膽識,她不得不為此退步——第一次退步,是因為她手中掌握著真實名冊,第二次退步,則是理虧在先,被勢壓至此。

司馬熹道:“我等對朝廷儘忠,絕無反叛意。”

薛玉霄還未痊愈,此刻稍微動了點氣,流露出疲倦厭煩之態。她輕咳了兩聲,接過身側人遞過來的披風重新係上,道:“那篡旨汙蔑的罪魁禍首是誰?請交出來,以正刑法。”

司馬熹的目光折向身後眾人。顯然,受到錦衣玉食多年,也到了她們為族內效死的時候了。她的目光如同閘刀,在每個人身上滑過,最後停留在一個旁支小宗的身上,那人渾身發抖。

她張口,正欲點出此人姓名,此旁支猛地站出來跪在地上,高呼道:“都尉大人!是郡丞讓我等這麼傳播消息的!”

郡丞指的便是司馬熹。

這句話說完,那名旁支飛快地湊上前來,跪在薛玉霄身邊,申辯道:“文書下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