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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乍到。

兩人各有親近的部署和幕僚,軍府仍舊穩固。

兩位將軍離開京兆的數日後,薛司空營建的大菩提寺終於竣工。

佛教的信徒日益增多,皇帝特意撥款修建了大菩提寺作為國寺,其設計規模十分龐大,耗資甚巨。在竣工當日,謝馥會攜帶皇室成員,親自前來為寺廟剪彩。

這是東齊的風俗,每當建築物落成時,都要請當地的大人物剪斷覆蓋在牌匾上的綢帶,以作慶賀和祝福。陪都之中豈有比皇帝還更大的人物?於是眾人齊聚大菩提寺,文武百官、士族豪強,無不爭先觀看。

薛玉霄沒有跟軍府的人在一起,而是坐在母親的馬車上。眾人先到,在等待皇帝親臨的這個空檔裡,薛司空抱著寶貝女兒好好地疼惜了一番,確認她外傷愈合,活蹦亂跳之後,才終於放心。

“……再也不可兵行險招。”這是薛澤姝第二次囑咐她。

薛玉霄點頭稱是,一副乖巧模樣。但她眼睛裡透露的淡定還是被母親大人看穿,薛澤姝擔心生氣、又無可奈何,伸手掐住女兒白嫩的臉頰,揉搓成一片微紅的樣子:“算我拿你沒有辦法,還是得給你找個賢良淑德、說話有分量的正君,好好地輔佐你、挾製你。”

薛玉霄被掐得臉都腫了:“母親大人饒命,我一會兒還要下車去題字,給女兒留些顏麵吧。”

薛澤姝這才鬆手,摸了摸她的頭,道:“你的字說是能名動京城也不為過,在場大約隻有一個人能媲美,那就是……”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宮侍通報拉長的聲調。

“陛下到——”

眾人下車靜立,見到皇帝後拱手躬身行禮。謝馥穿了一件玄色的常服,衣服上繡著金色的龍鳳。她戴著一頂淡金嵌珍珠的小冠,上麵插著步搖、流蘇、珠穗,華貴不凡。在謝馥身後,正是久居深宮的鳳君薛明懷。

薛明懷衣著莊重,墨眉寒眸,即便舉止翩翩如玉,也讓人覺得這是一塊觸手發寒的冷玉,隻可遠觀而不能褻玩。

謝馥抬手過去接他,薛明懷卻沒有抓著她的手臂下車,隻低聲說“謹守禮節,不必如此”,便沉默地跟在了謝馥身後,按規矩稍微落後她半步。

陛下與鳳君進入寺廟中,百官隨之而入。裡麵寬闊廣大,美輪美奐,穹頂上全部是榫卯設計,互相嵌合,沒有用到一枚釘子,上麵一層層的彩色繪圖隨著鬥拱向外延伸,上有“五趣生死輪”、“地獄變”、“引路菩薩圖”等壁畫。

大菩提寺的匾額上蒙著紅色的綢緞,旁邊有禮官遞上一把絞金絲的剪刀。謝馥接過剪刀,伴隨著樂師用洞簫吹奏的曲調,將紅綢一一從中剪開,緞子向兩側滑落,露出她禦筆親書的“大菩提寺”四字。

這幾個字筆走龍蛇,風骨崢嶸,有一股極為瀟灑恣意的風流態度。

百官發出一陣陣恭賀道喜聲。

在眾人之間,薛澤姝慢慢續上之前的話:“隻有陛下的字能勝過你。”

薛玉霄點頭參詳。她倒不覺得自己寫得真有多好,更多地把母親的讚美當成濾鏡在發揮作用。她上前一步,準備按照接下來的流程去題字,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慵懶得像是沒怎麼睡醒的男聲。

“司空大人營建的寺廟,是讓薛三娘子題字麼。我從未聽說過三娘子在書道上很是精通,要是並不精於此道,豈不是毀壞了司空大人的辛苦,從錦上添花,變成了畫蛇添足?”

薛玉霄循聲望去,在皇帝身邊見到一襲醒目紅衣,他對著佛陀合掌拜了拜,動作隨意,並不太符合佛教禮節,謝不疑轉身看她,眉目間的丹砂豔麗絕倫,唇角微揚:“要不然讓我寫吧?我對佛教經典還算熟通。”

“四郎。”謝馥皺起眉頭,意思意思地阻攔了一下,“不可無禮。”

謝不疑挑了下眉,視線落在薛玉霄身上,口中卻對皇帝道:“皇姐,不然我跟薛三娘子比試一番?要是我贏了,大菩提寺的題字就讓我來寫,如果我輸了……”

薛玉霄心想,賭注什麼都好,你可彆說要嫁給我就行。

他琢磨了一會兒,沒有想出合適的注,便道:“任憑三娘子處置。”

薛玉霄道:“處置不敢,四殿下想怎麼比?”

謝不疑脫離了皇室範圍,走了過來。他先是朝著薛司空致意,隨後在薛玉霄麵前來回踱步,仿佛思考,悄聲道:“崔七郎的老師葛先生曾言:‘若縱情態欲,不能節宣,則伐年命’,以這個為題,辯難可好?”

薛玉霄額角青筋一跳,忍不住蹙眉低語道:“謝不疑,這是房中術!”

謝不疑笑出聲來,旋即在眾人麵前高聲宣布:“明月主人最擅長講故事,我們就每人講一個佛教故事,精彩者勝,如何?”

薛玉霄吐出一口氣,她還真摸不準這人腦子裡都在轉什麼、到底要出什麼牌,但總比光天化日下開始講房中術要好吧?她當即應允道:“好,請四殿下先。”

常恨人言太刻深(1)

第41章

謝不疑所說的話,令在場眾人頗有微詞。其一,大菩提寺乃薛司空營建,在石碑佛壁上題字者,本就屬於司空大人抉擇範圍內,她讓自己的女兒來做,合乎情理,無人不滿。其二,四殿下素來放浪不羈,作為男子,這絕非當世之人心目中應有的皇室男子形象。

向來都是皇室與士族引領風氣,他這樣的做派,難免令人擔憂讓其他小郎君紛紛效仿,招致不寧。

也有人覺得,薛玉霄雖然文武雙全、堪為奇才,但題字之事還是要專注鑽研書道的大家來做,畢竟是留有痕跡、讓信眾們日日目睹的地方,若是庸碌平平,反而毀壞了司空大人的心血。

“要是沒出那件事……”有人歎息道,“芙蓉娘子精研書法,這本是她揚名的好機會。”

這才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芙蓉向後望去,後方的幾個書令史噤聲不語,紛紛低下頭去。一旁蕭平雨湊過來安慰道:“你彆傷心,起碼此刻被四殿下為難的不是你……”

李芙蓉低哼一聲以作回答,她的視線落在薛玉霄身上,透著冰涼的審視,似乎時刻準備著等她敗下陣來開口譏諷,又仿佛隨時都能上前去,代替她接下謝不疑的挑戰。

在大菩提寺的壁畫穹頂之下,謝不疑踱步思量片刻,開口道:“延州尚且保全之時,四海安寧,歌舞升平。坊間流傳有一個傳說,在河畔溪流的交彙之處,常常有一個年輕俊美的郎君踽踽獨行,於河邊漫步。”

他在薛玉霄麵前徘徊,紅衣的衣擺似有若無地拖曳輕掃過地上的磚石,如同他口中所提及的“獨行郎君”。

“此君身量頎長,生得溫潤俊秀,眉目如畫。河畔過路的旅人爭先觀看,到了夜晚,隻要有婦人尋找過來,他便解開衣衫,布施一切人%e6%b7%ab——”

“四殿下!”

“陛下!”

群臣中響起幾道製止的聲音。¤思¤兔¤網¤

謝馥麵帶笑容,抬手向下壓了壓。這隻是個小小的“玩笑”,就如同薛玉霄上一次在朝堂上認領筆名跟她開的那個“玩笑”一樣,都不具備讓彼此傷筋動骨的殺傷力,但沒關係,她願意陪薛卿下這一局棋,給薛玉霄出難題,這是為數不多可以引起她興趣的事情。

謝不疑話語微頓,向四周掃視過去,他眉心的朱砂明豔非常,昭示著他還是個純潔無瑕的處子之身,證明著他的“清白”,而他口中的故事——不過是佛教傳說,是那些書籍經典描述出來的故事,從他口中說出來罷了。

“他以肉身安撫眾人,與之交合者,很快就忘記了塵世的歡愛欲望,忘卻了藍顏男色,逐漸永絕其%e6%b7%ab。”謝不疑望著薛玉霄的眼睛,“因他多年狎昵薦枕,來之不卻,延州時人稱頌紀念,將他當成一位發慈悲善心的倌人。所以此君死後,眾人悲痛非常,合力將他埋葬起來。又過了幾年……”

他身上染著淡淡的桃木香氣,兩人的距離保持在兩性安全的社交距離當中。但他的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薛玉霄,他有一雙那樣狹長慵懶的鳳眸,眼底盛著得卻並非瀟灑肆意,隻有一股淡淡的悲憫和憐惜。

仿佛在菱花鏡底,照見自己的模樣。

他說到這裡,在場的很多人都麵露鄙夷和不屑。因為在大多數人眼中,謝不疑講這個故事就完全是不公平的,這樣帶著生理的欲望、讓人不由得遐思萬千的傳說,本身就占據了“精彩”的屬性。而且他是皇子之尊,竟然能當眾說出這番話,全無一點羞慚意——即便眾人不在明麵上說,也暗自貼上去一個生性放蕩的標簽。

一個放蕩的處子,真是十足矛盾。

但謝不疑一直凝望著的這張臉卻沒有變化,薛玉霄隻是輕輕地頷首,注視著他等候下文。

謝不疑本以為她會對自己的突然發難感到厭惡,但她表現得實在是太安靜平和了,仿佛一頃無邊無際的海,他不過是向下投了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隻能驚起淺淺的漣漪,絲毫不足以撼動她的心。

她沒有展現出對自己的厭惡,這在某種程度上給他說下去的決心。於是他道:“……幾年後,當地來了一個修為有成的高僧,見到這位郎君的墳塚後,敬禮焚香,十分讚歎。當地人便說,大師,你拜錯了墓%e7%a9%b4,這裡隻葬著一個人儘可妻的倌人,葬著一個放浪形骸的蕩夫。”

他咬重了字音。

這個稱謂也是很多人背地裡想他的。他是一個“純潔的蕩夫”、“下賤的皇子”,即便他今日不在眾人麵前講述這個故事,對他的很多評價也不會改變。

他的聲音傳達出來時,很多人都下意識地回避過去,因為謝不疑正好說中了她們此刻所想。

“大師說,這是一位大善之士,為觀音化身,不信者,掘其墳墓可見,裡麵的屍骨必然盤結如鎖,並非常人。”謝不疑講完這個傳說,“眾人掘墳啟墓,果見如此,遂設壇供奉,後謂鎖骨菩薩。”

四下靜寂,沒有人開口評價。

隻有薛玉霄輕輕點頭。她其實從對方開口的第一句就差不多猜到了。這個傳說出自於《續玄怪錄》卷五,確實是跟佛教有關的傳說,不過多是後人編撰,在佛教經典裡並無實錄,在穿書前,她看的版本是“化身為延州婦人”,到了這裡,自然化身為一位俊秀溫柔的小郎君。

“世上不乏有沉迷歡愛,不加以節製者,倘若真有菩薩布施以絕人%e6%b7%ab,能讓人清心明性,向佛陀、向蒼生,不失為一樁好事。”薛玉霄道。

兩人對視得太久,謝不疑本想給她一點壓力,此刻卻自己率先移開了眼睛,他沉沉地呼吸,湧入肺腑的氣息都帶著如針刺般的痛感,挾著她身上馥鬱不散的香氣。

馥鬱。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詞,天下皆以濃香為尊貴的代表,所以皇帝名馥,而他為鬱,多年過去,皇帝依舊名姓未改,而他卻已不能提及本名,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