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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忽然聽到不遠處的輕歎聲。

薛玉霄走了進來,邊進入內室邊品評道:“清絕動人,隻是曲調有誤,你心裡在想什麼呢?”

不待裴飲雪回答,她又微笑道:“不過這樣也很好,有一些謬誤,才讓我不至於覺得你是虛無縹緲的神仙中人。”

裴飲雪的目光轉移到她身上,注視片刻,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話,而是輕輕地道:“你能安全如期而返,我心中……不勝欣喜。”

薛玉霄將金錯刀交還給他。

裴飲雪本想留作兩人之間的信物,可又並沒有留作信物的借口,隻好雙手收回寶刀。他繼續道:“要是曲調有誤,才能讓嬋娘頻頻相顧,終日錯曲,又有何妨?”

薛玉霄不覺得他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也不認為他是故意吹錯,便有些驚訝地問:“你聽到我回來了?”

“沒有。”裴飲雪說,“想著你這個虛無縹緲的神仙中人,現今麵對著危機四伏的局麵,要在皇帝的喉舌麵前偽裝斡旋、瞞天過海,不免擔心你一去不返……”

他說到這裡,又很矜持、不承認自己擔心地補充道:“你要是一去不返,要我怎麼跟薛司空交代?所以心緒不寧。”

這話倒是。她母親到處都好,就是在寵愛女兒這上麵沒有節製,如今要不是薛澤姝受命修建大菩提寺,忙碌於京郊的工程營建、親自督造,那麼薛園少不了一天三趟地迎接司空大人駕臨。

她跟裴郎這點小動作,要是在薛澤姝眼皮底下,那恐怕是瞞不過去的。薛玉霄還好,畢竟能在司空大人耳畔吹一吹寶貝女兒的風,但裴飲雪一定會受到責怪。

讓妻主身涉險境而不勸阻,也是世俗裡批判郎君失職的一種方式。

薛玉霄整理衣擺坐下,血色的石榴裙映著一襲晚霞,夕陽穿過竹窗的縫隙,籠罩在她的臉上、身上,名貴布料與殘陽晚照的輝映之間,幾乎有一種不在塵世的聖潔……裴飲雪微微一怔,手指蜷了蜷。

他的眼神從她臉上移開,落到肩膀和%e8%83%b8口,然而心跳仍砰砰急響,又掩飾地垂到她腰間。薛玉霄腰前的鵝黃墜子在衣料中輕輕搖動,玉質反射出金燦燦的霞光,他的視線便又做賊心虛地逃走,看向窗外定了定神。

薛玉霄渾然不覺,挽袖給他倒茶,心情很好:“你不問問我如何大顯神通的?”

裴飲雪盯著窗外那棵香樟樹,語調毫無波瀾地吹捧:“妻主必然是神通廣大,靠著自己的一身魅力,不必過多言語,就說服了四殿下,讓他欽佩不已。”

薛玉霄搖頭道:“謝不疑心思莫測,難以一眼看穿,我覺得他連為陛下辦事,興許都不是出於情願。必要時可以拉攏……”

說罷,便將今日丹青館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裴飲雪是自從她穿書以來,就貼身照顧她生活起居、教她讀書寫字的人,他為人孤直清冷,與世無爭,並沒有背叛之心,既然如此,薛玉霄就更願意對他以誠相待,來延續兩人之間堅不可摧的交情。

至於這交情究竟是友情,還是順應形勢的利益聯合……她其實還有點捏不準裴飲雪的意思。

待她講述完畢,裴飲雪沉思片刻,問道:“李芙蓉來得太快了。她帶著軍府的人打探明月主人的身份,這倒是常理,但也不必佩刀覆甲,張狂至此,除非還有什麼彆的指示。”

“你是說軍府裡……有人並不樂意見到我入朝?”

裴飲雪道:“我不通政務,對時局不甚了解,這是你們女人家的事。”

這時候倒很謙虛了,昨日對著謝不疑的書分析身份的那個,難道是你的第二人格麼?薛玉霄瞥了他一眼,思考道:“這次聲勢太大,可能會遇到過度的拉攏和威脅……倘若我真是一個身後沒有絲毫背景的寒微之士,不免心存顧慮,為之低頭,依附軍府中某一派、或者某一位話事人。”

話談到這裡,就完全屬於朝政爭鬥的範圍內了。裴飲雪不願多說,拿起他看到一半的《求芳記》,一邊翻到書簽所在的位置,一邊看似不經意地道:“你給我的這本……似乎跟其他人有所不同。”

“嗯?”薛玉霄湊過去,“哪有?”

裴飲雪看了她一眼,把書翻到首頁,上麵題著一串讓人瞳孔地震的手寫字體——《一胎三寶之霸道妻主狠狠寵》。

下方小字寫著:蘭台書房特印版,獻於明月主人藏之。

薛玉霄被震住了。

她沉默地看了兩秒,眼睫飛快地扇了幾下,言辭閃爍:“這,這個是……特彆版。”

……這是趙聞琴趙中丞特意給她留的那本。薛玉霄拿回家就忘了,直接放在了書架上。

裴飲雪輕輕頷首,目光清凝如冰,唇邊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霸道妻主?”

薛玉霄:“……要不改叫《再嫁嫂嫂之寡夫絕色》吧?”

裴飲雪怔了一下,真不知道她腦子裡是怎麼又飛快地想出另一個讓人呆滯的名字的。他打趣不成,便假裝自己什麼都沒做,從書中取出幾張紙箋,道:“你說的那幾個唱段,我幫你作出來了。”

如今戲曲、小說,皆已完備,隻有《求芳記》的詞曲唱段還沒有編撰完成。要知道,想讓文藝作品風靡於勾欄市井之間,能唱出來也是一大優勢。

薛玉霄眸光微微一亮,偏過頭去看,將他紙箋上的詞讀了出來:“……秋殘雨冷,重門深鎖,無情卻待意濃。斷腸誰問?亂紅飛沾……”

讓她作詞,她並不是做不出。但符合文中李小郎君的唱詞,總是寫得不那麼令人滿意。

裴飲雪這首倒很好,薛玉霄欣賞了一會兒,道謝道:“這樣就好,這首詞著你的名字,連同你的注釋一起刊印,你想好要叫什麼筆名了嗎?”

他沒有思考太久,像是隨口一般:“望清輝。”

“望……”薛玉霄愣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這三個字一出口,裴飲雪心中便忽然咯噔一聲。

他握著書頁的手驟然一緊,在對方的視線之下,他身體的每一寸都仿佛被覆蓋上一層火焰,猛地燎竄上來,沸熱地覆蓋著肌膚……包裹著他的,是一種心事欲說還休的畏懼和回避。在這個時代男子的含蓄和內斂當中,一點點的心跡表露,都不亞於一次將自己獻給對方的、危險至極的獻祭。

“這名字跟我的……”薛玉霄琢磨道。

她沒有一下子意會到,裴飲雪便迅速地冷靜下來,他麵色如常,就算指尖抵著書頁、壓得緊緊的,聲音卻還淡漠疏離,好像兩人不過是君子之交:“你不覺得這樣很合宜嗎?原書與注釋,還有幾首詞曲之間,連撰作者的筆名都是互相應和的。”

他頓了頓,總結道:“這樣,聽起來很工整。”

薛玉霄看著他堅定的神情,把脫韁的思緒拽了回來——他這麼說也對,並沒有瑕疵。於是薛玉霄點頭:“不免曖昧了些,讓人猜疑我們之間的關係。”

裴飲雪歎了口氣,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還需要猜疑嗎?”

薛玉霄反應過來:“……也是。你的注釋寫完了嗎?”

“還有一些不通。”裴飲雪道,“你靠近一些,我講給你聽。”

兩人已經很近了,薛玉霄便聽他的話又稍微挪了挪。她的發髻錯落地抵在他身邊,冰涼的珠飾在他耳畔,細細地、聲響溫柔地摩挲。

裴飲雪的耳根泛紅,那股隱蔽的燒灼還殘留在他的耳後。他能夠保持鎮定和素日的冰冷感,這都全靠裴飲雪的意誌力驚人,哪怕薛玉霄就這麼近近地、如同依偎般地貼著他,他的目光也沒有移動。

“……這裡,”他輕聲道,“為什麼宋珍將半麵銅鏡作為信物……”

哦,這個典故。薛玉霄聽著他輕柔的聲音,也語調溫和地回複:“出自東方朔的《神異經》,說是遭逢離亂不得不分散時,妻夫將銅鏡摔成兩半,各自執著其中一半,作為信物,到將來重逢時,將銅鏡合上……”

燈火嗶剝,窗外風燈照夜。在薛玉霄緩慢溫和的低聲絮語之中,他的心忽然變得無比平和,變得真正地寧靜了下來。

月照鳳闕龍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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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出三日,皇帝果然下旨征召“明月主人”進入軍府,聘以軍府都尉之職,銀章青綬,職位甚至在昔日平亂的段妍段鳳將之上。

這也是不確定身份的情況下,對可能是寒門出身的奇才雛鳳,所能賜予的最高職務。

聖旨下達後,渴盼已久的吏部和軍府便在京中張貼布告,遂人儘皆知。眾人翹首以待了整個晌午,一直到午後,吏部的人腦子都要急冒煙了,想著難道“明月主人”真乃不慕榮華的隱士?連聖旨都不屑一顧?

眾人竊竊私語時,便遙見一輛華貴馬車由遠至近,一個深麥色皮膚的高挑武將娘子從車上跳下來,掀開簾子,請一位衣裝華貴、氣度不凡的年輕娘子下來。

有人認出馬車上的標記:“是薛氏的娘子。”

薛司空膝下隻有一女,眾人紛紛了然此人的身份,見到薛玉霄時,便道:“原來是校書使大人,三娘子有何要事?”

薛玉霄這幾日跟裴飲雪一起寫注釋,常常將文章裡的用典和隱喻解釋很久,睡得晚,日上三竿才起。她這作息有點亂了,精神難免不佳,懶洋洋地道:“是有點事。”

說著,就在吏部幾個主事的眼皮底下,伸手將衙門正堂上架著的聖旨取了下來——

“哎喲,三娘子,這個可玩不得啊!”

“校書使大人,這聖旨是陛下下給明月主人的,輕易動它不得。”

“薛校書!我們展開給你看,你彆亂碰,彆……”

主事們瞪大眼珠,驚慌地簇擁過去,又不敢搶奪,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亂接旨可是欺上之罪!校書娘子,咱們放回去、放回去……”

薛玉霄麵色如常,輕盈地避過其中一位主事湊過來的手,將聖旨在手中展開,淡道:“我就是來接旨的。”

幾位主事被定在原地,許久沒有動靜,過了半晌,其中一人道:“三娘子……是……明月主人?”

薛玉霄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消息太震撼了,還是幾人沒辦法將她和那個筆名背後的虛擬形象聯係起來,她們彼此之間互相看了看,將信將疑地道:“這……冒充可是要殺頭的啊?”

薛玉霄從容道:“我帶了手稿,也可以讓趙中丞來考較驗證我的身份。”

主事不敢怠慢,當即前往去請趙中丞,趙聞琴早就等待著今日,一刻都沒耽擱,很快便前往為薛玉霄證明身份。

等到趙中丞提問完畢,確認了薛玉霄就是明月主人時,幾人這才從暈暈乎乎的頭腦風暴裡醒悟過來——誰說薛三娘隻知道清談辯難的?這裡麵的實務軍政,這故事的結構和主題,哪一項不是萬裡挑一?不愧是陛下親自破格提拔的人才!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