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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吟 弱水千流 4381 字 6個月前

隊醫也在隊列之中,他深吸一口氣竭力鎮定,抖著手,給厲騰做心肺複蘇,手忙腳亂替他止血。多年的戰地救援經驗告訴隊醫,他全身多處炸傷,最後能活下來的可能性,並不大。

勝利的喜悅在此時煙消雲散。

所有人的心,都摔入深淵穀底。

“……”何虎哽咽著,跪在厲騰身邊,顫聲說:“厲哥,嫂子還在等你,她還在等你。你撐住。”

何虎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自己的話。夜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冷。

良久,何虎看見厲騰仍閉著眼,上下唇卻有輕微地蠕動。他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昏迷得更沉,他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氣音也沒有。

何虎皺眉,艱難觀察他唇形的開合,然後,隱約明白。

他在說:“阮念初,我回來了。”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

風霎時凜冽如冬。

*

段昆把瓦莎葬在了暹粒市,她的家鄉。

柬埔寨人的葬禮,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盛事,一場傳統葬禮辦下來,需耗時四十九天,花費數千美金。段昆沒有那麼多錢,他隻是簡單找了個塔陵,買了一個中等價位的骨灰格,將她安置。

他在塔陵附近租了個屋子,住下來。

塔陵位於暹粒市郊,周圍有兩個小村落,沒多久,附近的村民便都知道了,這裡來了一個傻子,是個中國人。

傻子總會在日暮時分,到塔陵來,對著一個靈位絮絮叨叨。

塔陵的守門大爺很奇怪,問他,這個靈位是你老婆?

傻子搖頭,回答說不是。

大爺更奇怪了,又問那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傻子說,還沒有關係。

大爺沒有注意到他說的那個“還”字,隻是搖頭,傻子就是傻子。非親非故還跟個大孝子一樣,的確是傻子才能乾出的事。

“快點兒啊。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時候來,也不早點。”大爺嘴裡抱怨著,轉身走了。

整個空間瞬間沉寂下去,隻剩下一個傻子,和靈位照片上笑盈盈的女人。

段昆看著那張照片,良久,忽然傻笑起來,“我給你選的照片好看麼?我覺得很好看。你平時總板著臉,難得有張是在笑的。”

女人還是那副笑臉,安靜地看著他。

段昆把帶來的一枝稻花,放在照片旁邊,歪了歪頭,“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喜歡什麼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花。總之我帶來了。”

說完,他轉過頭,透過窗看向遙遠的西邊。餘暉下,萬籟俱寂,佛香依稀。

“以前聽你跟達恩說,你喜歡夕陽。”段昆打量著那輪將落不落的明日,良久才道,“真的很美。”

這一次,依然無人回應。

段昆背靠安放骨灰的靈位牆,坐在地上,伸手去摸煙盒。目光掃過牆對麵禁止煙火的標誌,把煙點燃。

透過青白色的煙圈,他看見遠方蔥鬱繁茂的樹林。

“出賣達恩的事,你怪我麼。”段昆輕聲問。

屋外,不知是誰撞響了梵鐘。

夕陽把天燒得更紅。

段昆深吸一口煙,無意識地說:“瓦莎,如果沒有他,我們之間可能會不一樣。”說到最後他低下頭,拿手捂住了臉。其實,他想起這個女人最多的,既不是她多年來對達恩近乎愚笨的癡情和忠誠,也不是她生命儘頭時悲涼的收梢,而是在邊城那一天,她和他走在鄉間小徑上,有樹,有泥土的芳香。

她有些生氣地瞪著他,說道:“你隻是個傻子,你懂什麼?”

段昆頭越埋越低。煙燒到儘頭,將他的手指燙得通紅。這輕微的刺痛是一滴墨,穿骨入縫,淹沒四肢百骸,又在彙集到他心臟附近時變成一把刀,最後深深紮入。

他捂著臉,嗚咽聲在一片寂靜中清晰而真切。

“我隻是想救你。”他不斷重複:“隻是想救你……”

這一次,還是無人回應。

這裡從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

夕陽徹底落下山頭時,段昆離開了塔陵。達恩對瓦莎,究竟有沒有愛,段昆不知道,達恩引爆□□時,瓦莎的內心是喜是悲,段昆也不知道。段昆隻知道,最後,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起風了,沙子吹進他的眼睛,乾澀得有些疼痛。

他漫無目的走在暹粒市郊一帶。身邊走過幾個剛放學的柬埔寨小孩,他們拿著糖果和風箏,唱著不知名的童謠。

段昆拿出手機,翻看短信箱。最新一條來信是七天前,備注名隻有一個“楊”,短短兩個字:多謝。

他將這條消息刪除,然後找出另一個號碼,編輯內容:我以為,在不久的將來會發生點什麼。但什麼都沒有。

最後摁下發送鍵。

儘管,明知無人回複。

什麼都沒有。

*

資料追回來了,達恩境外武裝集團被徹底搗毀,獵鷹背負了整整十二年的使命,終於宣告完成。

任務結束後的第十五日,獵鷹返程。

去機場接機的人很多。空軍司令部的張副司令,政治部委員楊正峰,雲城軍區的各位首長,手捧鮮花的少先隊員,還有當地的兩個主流媒體。所有人都在等待英雄凱旋。

最後,副隊長程川代表獵鷹大隊接受了表彰。

這個消息在不久後,上了國內軍事類新聞頭條——空軍某部順利搗毀境外恐怖分子老巢,凱旋歸來。部分官兵壯烈犧牲。

十二月上旬的那一天,雲城下了一場雪,不大不小,雪花如冰點。

*

數天前。

厲騰被送入金邊市醫院的時候,情況已經很糟。柬埔寨當地的醫生檢查完他的傷勢,在第一時間決定,對炸傷程度最為嚴重的左腿進行截肢處理。

“沒辦法,真的沒其他辦法……”石頭哽咽得幾度中斷,“小腿部分的肌肉組織全部壞死,如果不截肢,就真的連命都保不住了。現在情況還很危險……”

“嗯,我知道了。”電話裡,年輕姑娘冷靜得出奇,打斷,“是金邊的哪家醫院?”

“嫂子,你……”

“我要來找他。”阮念初說。

“……”石頭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裡,將水龍頭擰到最大,掩蓋抽泣聲,好片刻才平靜下來,關了水,說:“不用了嫂子。這邊醫療條件沒國內好,應該會儘快轉院回國。”

阮念初靜默幾秒,捏電話的手不停發顫,聲音卻很穩:“長途跋涉,他身體受得了麼?”

石頭用力抹了把臉,安撫道:“你要相信厲哥。為了你,他一定能撐過來。”

“準備什麼時候轉院?”

“截肢手術才動完,應該要觀察一段時間。三到十天吧。”

“給我地址。”阮念初沉聲,“我要來找他。”她隻知道,她要馬上到他身邊,一天,一小時,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石頭說了這個醫院的具體地址。好片刻,還是決定告訴她一件事。於是啞聲道:“厲哥在深度昏迷之前,說了一句話。”

有那麼一瞬,阮念初總算知道書上寫的,和電視裡演的,並沒有誇大其詞——原來人的心,真能痛到吸一口氣都碎開。

但是她麵上依舊很鎮定。隻是問:“他說了什麼?”

石頭回答:“他說,‘阮念初,我回來了。’”

聞言的那一秒,阮念初眼底便湧起濃霧,視野模糊。這句重逢時的開場白,在這一瞬,像某種眷戀到極致的告彆。

好一會兒,她才對著夜空點點頭,回答:“我知道了。”說完,毫無征兆掛斷了電話。

前所未有的恐懼交織成網,牢牢捆住阮念初。她還是看著遠方的夜空,怔怔的,迷茫的。

今天的雲城,天黑雲濃,既沒有星也沒有月。她發著呆,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叼著草坐在竹木屋的屋頂,好整以暇盯著怒衝衝的她。

那年她才十九歲,還不知道她會愛一個人逾過生命。

時間過得真快。△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短短幾個月,像走完了一生。

阮念初捂住臉,無聲大哭。厲騰,你走了整整七年才找到我,這次等我,這次換我來找你。

等我。

翌日,阮念初直接搭了淩晨的飛機趕往金邊。剛到醫院,便在走廊裡看見了好些個身著迷彩服的空降兵戰士。

他們的臉上,身上,都是惡戰之後留下的泥濘血汙。個個臉色凝重。

其中一個吊著石膏的戰士看見她,一愣:“嫂子?”

外麵的天蒙蒙亮,太陽還沒升起。

戰士哭得太多,眼睛腫得有些滑稽,阮念初看了好幾眼,才認出這是何虎。她走過去,儘量穩住自己的聲音不發抖:“厲騰在哪兒?”

何虎衝她艱難扯了扯唇,說:“在重症監護室。”

阮念初直接往ICU飛奔過去。

有護士伸手阻攔,皺著眉,嘰裡呱啦說的高棉語。阮念初深吸一口氣,用英語說:“裡麵是我丈夫。讓我進去。”說完不顧阻攔,直接推門而入。

護士還想過來拉她,卻被何虎幾人擋住了。

門關,隔絕開外麵的紛雜世界。

阮念初在病床上看見了厲騰。他身上貼滿了各類檢測儀器,多處纏繞繃帶,鼻腔也覆蓋著供氧罩,雙眸緊闔,整個人看上去很安靜,也很平靜。

他穿著病號服,左大腿往下的位置凹陷下去,空空的。

“……”她彎腰,緩緩貼近他,看見他的呼吸噴在氧氣罩上,形成一層淡淡的霧。夢一樣。

她伸手輕撫那張俊朗卻蒼白的臉,嗓音極輕,手控製不住地發顫,“我來了。”

厲騰睡得很沉。

旁邊,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字時高時低,很不穩定。

阮念初握住他的手。寬大修長,卻不再有力。她的%e5%90%bb印在他眉心,一下,再一下,低聲說道:“彆怕。你回家了。”

病房外,楊正峰和石頭透過玻璃窗,靜靜注視著屋內兩人。

良久,石頭沉聲道:“那份厲哥拿命追回來的資料,給齊博士的兒子了?”

楊正峰點頭,“給了。”

“其實……”石頭想到什麼,怔怔道,“楊哥,十二年前的東西,對現在的研究來說,意義不大吧?”

楊正峰淡淡地笑了,目光仍看著病床上的軍人。

他說:“十二年前,老高老夏和齊博士用自己的命捍衛那份國家機密,十二年後,厲騰和你們也做了同樣的事。這麼多年,我們真正要追回的,並不是那份文件本身。”他轉眸看向石頭,“明白了麼?”

石頭若有所悟,點頭,“明白了。”

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為這一句誓言,我們無所畏懼。

生穿軍裝,死蓋國旗。

☆、第70章 Chapter 72

阮念初的軍籍, 是在第二次申請時批下來的。其實, 在上一年的評定時,她的各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