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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那時我不會是17歲了。”

“人總要上年紀。”我說,“哪怕冷凍起來。”

“多保重。”女郎道。

“你也好自為之。”我說,“能和你說上話,心情像多少好了些。”

“因為有了重返這世界的可能性?不過能否如願以償還不得而知,隻不過……”

“不,不是那樣的。當然,有那種可能性自是求之不得。但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交談實在令人高興,包括聽到你的聲音,知道你現在乾什麼。”

“再多說一會?”

“不,到此為止吧,時間不多了。”

“跟你說,”胖女郎道,“彆害怕。即使永遠失去你,我也會懷念你一輩子。你不會從我心中失去。記住這點!”

“記得住。”說罷,我放下電話。

時至11點,我在附近便所解了手,走出公園。隨即發動引擎,一邊圍繞冷凍思緒紛紜,一邊驅車向港口行進。銀座大街到處擠滿身著西服的人們。等信號時,我用眼睛搜尋應該在街上買東西的圖書館女孩,遺憾的是未能找見。觸目皆是陌生男女。

開到港口,把車停在空無人影的倉庫旁,一麵吸煙,一麵把車內音響調至自動反複播放功能,開始聽鮑勃·迪倫的磁帶。我把車座後背放倒,雙腳搭在方向盤上,靜靜地呼吸。本想再喝點啤酒,但已經沒了,在公園裡同女孩喝得一罐不剩。陽光從前車窗射進,把我包籠起來。閉上眼睛,感覺得出那光線暖暖地撫摸我的眼皮。太陽光沿著漫長的道路抵達這顆小小的行星,用其一端溫暖我的眼皮——想到這點,我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宇宙運行規律並未忽略我微不足道的眼皮。我好像多少明白了阿遼沙·卡拉馬佐夫的心情。或許有限的人生正在被賦予有限的祝福。

我也順便向博士及其胖孫女給予了我特有的祝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給予彆人祝福的權限,但反正我是即將消失之人,不怕任何人往下追究責任。我把鮑麗絲·萊肯出租小汽車的司機也列入祝福名單之內。是他用車拉了滿身泥漿的我們,沒任何理由不將他列入名單。想必他正用車內音響聽著流行音樂在某條路上載著年輕乘客風馳電掣。

迎麵是大海。可以見到卸完貨麵露出吃水線的舊貨輪。海鷗如點點白痕四下斂羽歇息。

鮑勃·迪倫在唱《輕拂的風》。傾聽之間,我想到蝸牛、指甲刀、奶油燜鱸魚、刮臉膏。世界充滿形形色色的啟迪。

初秋的太陽隨波逐浪一般在海麵粼粼生輝,儼然有人將一麵巨鏡打成萬千碎片。由於打得過於細碎,任何人都無法使之複原,即便是禦林軍。

鮑勃·迪倫的歌使我想起租車辦公室那個女孩。對了,也必須向她祝福。她給了我極佳的印象。不能把她從名單中漏掉。

我試著在腦海中推出她的形象。她身穿令人聯想到初春時節棒球場草坪那樣色調的綠色運動夾克,白襯衫打一個黑色領結。估計是租車公司的製服。她聽鮑勃·迪倫的過時歌曲,想象雨幕。

我也想了一會雨幕。我所想到的雨是霏霏細雨,分辨不出下還是沒下。但實際上是在下。雨淋濕蝸牛,淋濕牆根,淋濕車。誰都無法製止,誰都彆想避開,雨總是公正地下個不停。

片刻,雨變成模糊不清的不透明雨簾,罩住我的意識。

睡意降臨。

這樣我即可尋回我失落的一切,我想。國雖曾一度失落,但決未受損。我閉目合眼,置身於沉沉的睡眠中。鮑勃·迪倫不斷地唱著《驟雨》。

40.世界儘頭(鳥)

到南水潭時,雪下得又急又猛,幾乎讓人透不過氣。看這勢頭,仿佛天空本身都變成一枚枚碎片朝地麵狂瀉不止。雪也落在水潭,被深得近乎駭人的藍色潭麵吮xī進去。在這染成一色純白的大地上,惟獨水潭圓圓地敞開儼然巨大眸子的洞%e7%a9%b4。

我和我的影子瑟瑟立在雪中,默不作聲,隻顧久久凝視這片光景。同上次來時一樣,周圍彌漫著令人懼怵的水聲。或許因為下雪的關係,聲音沉悶得多,仿佛遠處傳來的地鳴。我仰望未免太低的天空,繼而把目光轉向前方在紛飛的雪片中黑乎乎隱約浮現的南圍牆。圍牆不向我們訴說任何話語,顯得荒涼而冷漠,名副其實是“世界儘頭”。

木然佇立之間,雪在我的肩上和帽簷上越落越厚。如此下去,我們留下的腳印必將消失得無可尋覓。我打量一眼稍離開我站著的影子。影子不時用手拍落身上的雪,眯細眼睛盯視潭麵。

“是出口,沒錯。”影子說,“這一來,鎮子就再也不能扣留我們,我們將像鳥一樣自由。”

影子仰臉直視天空。旋即閉起眼睛,儼然承受甘露一般讓雪花落在臉上。

“好天氣,天朗氣清,風和日麗。”說罷,影子笑了。看樣子影子如被卸掉重枷,原來的體力正在恢複。他輕快地拖著腳步獨自朝我走來。

“我感覺得出,”影子說,“這水潭的另一方肯定彆有天地。你怎麼樣,還怕跳進這裡麵去?”

我搖搖頭。

影子蹲下`身,解開兩腳的鞋帶。

“站在這裡都快要凍僵了,儘快跳進去好麼?脫掉鞋,把兩人的皮帶連在一起。出去了再失散,可就白白折騰一場。”

我摘掉大校借給的帽子,拍掉雪,拿在手裡望著。帽子是過去的作戰帽,帽布有很多處都已磨破,顏色也已變白。想必大校如獲至寶地一直藏了幾十年。我把雪拍淨,又戴在頭上。

“我想留在這裡。”我說。

影子怔怔地看著我的臉,眼神似已失去焦點。

“我已考慮成熟。”我對影子說,“是對不住你,但我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過。也完全清楚獨自留下來將是怎樣的下場。如你所說,按理兩人應一道返回原來的世界,這點我也一清二楚。而且也知道這才是我應回歸的現實,而逃離這現實屬於錯誤的選擇。可是我不能離開這裡。”

影子雙手插進衣袋,緩緩地搖了幾次頭:

“為什麼?最近不是講好一齊逃走的嗎?所以我才製定計劃,你才把我背到這裡,不是麼?究竟什麼使你突然變心的?女人?”

“當然有這個原因。”我說,“但不完全如此。主要是因為我有了一項發現。所以才決定留下不走。”

影子喟然長歎,再次仰首望天。

“你發現了她的心?打算同她一起在森林裡生活,而把我趕走是吧?”

“再說一遍:原因不儘如此。”我說,“我發現了造就這鎮子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有義務,也有責任留下來,你不想知道這鎮子是什麼造就的?”

“不想知道。”影子說,“因為我已知道,這點我早已知道。造就這鎮子的是你自身,你造出了一切:圍牆、河流、森林、圖書館、城門、冬天、一切一切。也包括這水潭、這雪。這點事我也清楚。”

“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一旦告訴你,你豈不就要這樣留下來?無論如何我都想把你帶到外麵。你賴以生存的世界是在外麵。”▃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影子一屁股坐在雪中,左右搖了好幾次頭。

“可是在發現這點之後,你再也不會聽我的了吧?”

“我有我的責任。”我說,“我不能拋開自己擅自造出的人們和世界而一走了之。我是覺得對不住你,真的對不住你,不忍心同你分手。可是我必須對我所做之事負責到底。這裡是我自身的世界。圍牆是包圍我自身的圍牆,河是我在自身中流淌的河,煙是焚燒我自身的煙。”

影子站起身,定定注視水波不興的潭麵。紋線不動地佇立於聯翩而降的雪花中的影子,給我以仿佛漸漸失去縱深而正在恢複原來扁平形狀的印象。兩人沉默良久。惟見口中呼出的白氣飄往空中,倏忽消失。

“我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影子說,“問題是森林生活遠比你預想的艱難。林中一切都不同於鎮子。為延續生命需從事辛苦的勞作,冬天也漫長難熬。一旦進去,就彆想出來。你必須永遠呆在森林裡。”

“這些通通考慮過了。”

“仍不回心轉意?”

“是的。”我回答,“我不會忘記你。在森林裡我會一點點記起往日的世界。要記起的大概很多很多:各種人、各種場所、各種光、各種歌曲……”

影子在%e8%83%b8`前幾次把雙手攥起又鬆開。他身上落的雪片給他以難以形容的陰影。那陰影仿佛在他身上不斷緩緩伸縮。他一邊對搓雙手,一邊像傾聽其聲音似的將頭微微前傾。

“我該走了。”影子說,“也真是奇妙,往後竟再也見不到你了。不知道最後說一句什麼好。怎麼也想不起簡潔的字眼。”

我又一次摘下帽子拍雪,重新戴正。

“祝你幸福。”影子說,“我喜歡你來著,即使除去是你影子這點。”

“謝謝。”我說。

在水潭完全吞沒影子之後,我仍然久久地凝視水麵。水麵未留一絲漣漪。水藍得猶如獨角獸的眼睛,且寂無聲息。失去影子,使我覺得自己恍惚置身於世界的邊緣。我再也無處可去,亦無處可歸。此處是世界儘頭,而世界儘頭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這裡終止,悄然止住腳步。

我轉身離開水潭,冒雪向西山岡行進。西山岡的另一邊應有鎮子,有河流,有她和手風琴在圖書館等我歸去。

我看見一隻白色的鳥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朝南麵飛去。鳥越過圍牆,消失在南麵大雪彌漫的空中。之後,剩下的惟有我踏雪的吱吱聲。

(全文完)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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