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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在我眼前飛珠瀉玉般四濺開來,時間止步不前,身體隨即被這扭曲的時空弄得嚴重變形——便是如此程度的劇痛。我真以為頭骨肯定不是開裂就是缺邊,不然就非塌坑不可。抑或腦漿飛得了無蹤影。我本身已因此一命嗚呼。然而獨有意識依然循著支離破碎的記憶猶一條蜥蜴尾巴痛苦地掙紮不已。

但這一瞬間過後,我還是清醒認識到了自己仍在活著,仍在活生生地繼續呼吸。作為其結果我可以感覺出頭部的痛不可耐,感覺出淚水從眼睛漣漣而下打濕臉頰。淚珠順頰滴在石地上,也有的流進嘴唇。有生以來頭部還是頭一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我原以為自己會真的就勢昏死過去,不料有一種東西把我挽留在了痛苦與黑暗的世界。

那便是記憶碎片——關於我正在從事什麼的模模糊糊的記憶碎片。是的,我是正在從事什麼,為此跑到半路絆倒在地。我企圖逃離什麼。不能在此昏睡。儘管記憶模糊不清得不成樣子且零零碎碎,但我仍在拚出渾身力氣用雙手緊抓其碎片不放。我的的確確在抓住它不放。片刻,隨著意識的恢複,我才覺察到自己抓住不放的不過是記憶碎片罷了。尼龍繩結結實實地拴在身上。刹那間,我恍惚覺得自己成了一件隨風飄搖的沉甸甸的洗滌物。風、重力及其他一切都急欲將我擊落在地,而我硬是不從,偏要努力完成自己作為洗滌物的使命。至於何以有如此想法,自己也渾然不曉。大概由於沾染了一種習慣,習慣於把自身的處境權且改換成各種各祥的有形物。

再其次我感覺到的,是下半身所處狀態不同於上半身這一事實。正確說來,下半身幾乎沒有任何感觸。我基本已經可以充分體察上半身的感觸:頭痛,臉頰和嘴唇緊貼著冰冷堅硬的石地,雙手緊攥繩索,胃躥到喉嚨,腳口墊著一塊有棱角的東西。至此固然一清二楚,但再往下則全然不得而知,不知究竟是何狀況。

我想,下半身很可能已不複存在,由於摔倒在地的重創,身體從傷口處一分為二,下半身不翼而飛,包括我的腳(我想是腳)、我的趾尖、我的肚子、我的陽物、我的睾丸、我的……但無論怎麼想都不合乎常理。因為,假如下半身蕩然無存,我感到的疼痛當不止這個程度。

我試圖更為冷靜地分析事態:下半身應該依然完好無損,隻不過處於麻木不仁的狀況。我緊緊閉起眼睛,把波濤一般前仆後繼的頭痛感棄之不理,而將神經集中於下半身。我覺得這種努力同設法使陽物搏起的努力頗有些相似。就好像往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狠命用力一樣。與此同時,我想起圖書館那個胃擴張長發女孩。嘖嘖,我又不禁想道,為什麼同她上床時陽物死活不肯挺起呢?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失去章法的。可是不能總是對這點耿耿於懷,畢竟使陽物搏起不是人生的惟一目的。這也是我很久以前讀司湯達《巴馬修道院》時的一點感受。於是我將搏起之事逐出腦海。

我認識到,下半身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似乎懸於半空。對對,下半身懸在岩盤前麵的空洞,上半身則在勉為其難地阻止下落,兩手因而牢牢地抓住繩索。

一睜開眼睛,發現刺目的光束正對著我的麵孔,是胖女郎用手電筒照我。

我一哎牙,狠命拉著繩索想把下半身搭在岩盤上。

“快!”女郎吼道,“再不抉點,兩人就都沒命了!”

我力圖把腳搭在岩石地麵,但未能如願,也沒有凸起處可搭。無奈,我使勁扔開手中的繩索,兩臂穩穩支在地麵,以便把整個身體用懸垂的辦法向上提升。身體重得出奇,地麵格外地滑,似乎滿地血汙。我不曉得何以如此光滑,也無暇去想。腹部傷口由於擦在岩角上,痛得簡直像重新被刀子割開一般。似乎有人用鞋底狠狠踐踏自己的身體,像要把我的身體我的意識我這一存在踩成粉末而後快。

儘管如此,我大約還是成功地把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向上提起。我感覺皮帶刮在岩角,同時係在皮帶上的尼龍繩急欲將我往上拉拽。然而事實上與其說這是在協助我,莫如說在刺激腹部傷口從而妨礙我意識的集中。

“彆拉繩子!”我朝光束射來的方向吼道,“讓我自已來,彆再拉繩子!”

“能行嗎?”

“不要緊,總有辦法。”

我在岩角仍掛住皮帶扣的情況下使出吃奶力氣抬起一隻腳,終於逃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黑洞。我確認自己安全脫險之後,女郎來到我旁邊,像檢查我身體各部位是否完好似的用手摸著我的全身。

“對不起,沒能把你拉上來。”她說,“我死命抓住一塊岩石,這才使得兩人沒有一起掉下去。”

“這倒也罷了,可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這裡有地洞呢?”

“沒時間啊,所以我不是停下大聲喊叫了麼?”

“沒聽見。”

“算了,得儘快逃離這裡。”女郎說,“這裡有很多洞,腳下當心,走出這裡,目的地很快就到。可要是不抓緊,血就會被吸乾,直接睡著死去。”

“血?”

她用電筒照了照剛才我險些掉進深處的地洞。洞像用圓規畫出似的十分之圓,直徑約1米。隨著光束四下晃動,我發現目力所及地麵到處布滿同樣大小的洞%e7%a9%b4,令人聯想起巨大的蜂窩。

路兩側一直拔地而起的岩壁早巳無影無蹤,惟見綴著無數洞%e7%a9%b4的地麵。地麵如在洞%e7%a9%b4之間飛針走線一般延展開去。最寬的地方有1米,最窄處是僅有30厘米的通路,給人以岌岌可危之感。不過隻要小心,通過估計還是可以通過。

問題是地麵看起來搖搖晃晃,情景甚是奇特。原本應該堅硬牢固的岩盤,居然渾身扭來扭去。同流沙無異。最初我懷疑由於腦袋遭到重創致使眼神經出了故障。用電筒照照自己的手,手一不搖動二不扭擺,一如往常。由此看來,並非神經受損所致,而的確是地麵在動。

“螞蝗!”女郎說,“螞蝗群從洞裡爬上來了。再不快點,血就要被吸光身體就成空殼啦!”

“糟糕糟糕!”我說,“這就是你所說的更厲害的?”

“不不,螞蝗不過是先兆,真正可怕的隨後才到,快走!”

我們依然用繩子連接身體,踏上滿是螞蝗的岩盤。網球鞋底踩上無數螞蝗那種滑溜溜的感觸從腳板一直爬上脊背。

“腳彆打滑!掉進洞裡可就再沒救了。裡邊全是螞蝗,螞蝗的海洋。”

女郎緊緊抓住我的臂肘,我死死攥牢她的夾克衣襟。從寬僅30厘米且滑溜溜容易摔倒的岩盤通過實在非同兒戲。被踩碎的螞蝗那黏糊糊的液體如果凍一般厚厚沾在腳底,很難牢牢站穩。大概剛才跌倒時附在衣服上的螞蝗在脖子和耳朵周圍爬來爬去吮xī不止。儘管我明顯感覺得出,都不能將其打掉。因為我左手握著電筒,右手抓著女郎衣襟,兩隻手都放鬆不得。如此用電筒確認腳下行走之間,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螞蝗群。數量多得簡直令人頭暈。

況且仍不斷從黑洞爬出。

“肯定夜鬼們過去把犧牲品扔進地洞裡了,是吧?”我問女郎。

“是的,你還真挺明白。”

“這點事總看得出來。”我說。

“螞蝗被視為哪種魚的使者來著,也就是魚手下的嘍羅吧。所以夜鬼像把犧牲品獻給魚那樣同時獻給螞蝗。那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犧牲品喲!一般都是從哪裡抓來的地麵活人。”⊙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這風俗現在沒有了吧?”

“嗯,想必。祖父說,人肉由它們自己食用,僅僅把腦袋作為犧牲品的象征割下來獻給魚和螞蝗。至少這裡成為聖域之後,再也沒有誰進來過。”

我們穿過了幾個地洞,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螞蝗估計有幾萬條之多。我也罷女郎也罷有好幾次險些失足,每次我們都撐住對方的身體,勉強躲過災難。

噓噓噓那種討厭的空氣聲似乎是從黑洞底部湧出來的。它擾如夜間的樹從洞底伸出觸手,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側耳傾聽,確乎是噓噓噓之聲,就像被砍去頭顱的一大群人用全方位開放的喉嚨鳴冤叫屈。

“水快到了。”她說,“螞蝗僅僅是先兆。螞蝗消失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水。所有的洞%e7%a9%b4馬上有水噴出,這一帶全成沼澤。螞蝗曉得這點,所以不再出動。無論如何得在水來之前趕到祭壇。”

“你這不是知道底細嗎?”我說,“乾嗎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說老實話,我也不很清楚。水並非每天都噴,一個月才噴一兩回,沒想到今天偏巧趕上。”

“禍不單行啊!”我把這句從一清早便縈繞我腦際的話說出口來。

我們小心翼翼地從地洞邊緣之間繼續前進。但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出地洞群,一直連到地的儘頭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螞蝗,以致幾乎失去腳板落地的感觸。如此每邁一步都繃緊神經,腦袋便不由暈乎起來。身體的乎衡也漸漸難以保持。雖說禸體功能在千鈞一發的緊急關頭往往有超常發揮,但精神的集中力卻比本人預想的有限得多。無論情況如何刻不容緩,而若同樣情況持續個沒完沒了,集中力也必然開始下降。時間拖得越久,應付危機的具體判斷力和對死的想像力越是遲鈍,意識中出現明顯的空白。

“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帶。”

我已懶得開口,默默點了下頭。點罷頭,才發覺在黑暗中點頭毫無意義。

“聽清楚了?不要緊?”

“不要緊。隻是有點惡心。”

惡心已開始好久了。地麵蠢蠢欲動的螞蝗,它們釋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體液,令人恐怖的空氣聲,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身體的疲勞和對睡眠的渴望——凡此種種結成一體,如鐵環一般勒緊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嘔的胃液一直湧到舌根。神經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極限。我覺得好像在彈一架隻有三個音階且五年都未調音的鋼琴。我到底還要在這黑暗中走幾個小時呢?外麵的世界現在是幾點呢?天空已泛白了麼?晨報巳開始派發了嗎?

就連看一眼手表都不可能。光是用電筒照著地麵一點點挪動雙腳都已搞得我無暇彆顧。我很想看到漸次泛白的黎明時分的天宇,想喝熱氣蒸騰的牛奶,想聞早晨樹木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