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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遜騎馬的鏡頭,我儘可能使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來。驕陽朗照荒野,天空漂浮著渾如毛刷勾勒出的純白的雲絮,野牛群聚在山穀。女子們在門口用白圍裙擦拭雙手。水流潺潺,風搖光影,男女放歌。本·約翰遜便在這片風光中箭一樣疾馳而過。攝影機在軌道上無限移行開去,將其雄姿納入鏡頭。

我一邊在石崖上物色落腳點,一邊思索本·約翰遜和他的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傷痛居然奇跡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受傷意識困擾的情況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來,女郎所說的將特定信號輸入意識可以緩和禸體痛苦,未必言過其實,我想。從登山角度看,這種攀登絕對算不上艱苦。落腳點穩穩當當,又沒有懸崖峭壁,適於抓扶的石坑伸手可及。用外麵世界的標準衡量,可謂安全路線——適合初學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學生一個人攀登亦無危險。但若處於地下黑暗之中,情況就不同了。不用說,首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前麵有什麼,不知還要爬多久,不知自己處於怎樣的位置,不知腳下是何情形,不知所行路線是否正確。我不曉得失去視力竟會帶來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種情況下,它甚至奪去了價值標準,或者附屬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氣。人們試圖成就某件事情的時候,理所當然要把握住以下三點:過去做出了哪些成績?現在處境如何?將來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這三點被剝奪一空,剩下的便隻有心驚膽戰、自我懷疑和疲勞感。而我眼下的處境恰恰如此。技術上的難易並非重要問題。問題是能自我控製到何種地步。

我們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電筒無法攀登石崖,便把手電筒塞進褲袋。她也像掛綬帶似的把手電筒挎在背後。我們的眼前於是一無所見,惟有她腰部搖搖蕩蕩的手電筒,朝漆黑的空中射出一道虛幻的光束,我則以此為目標默默攀登。

為了確認我是否跟上,她不時向我搭話——“不要緊?”“馬上就到。”等等。

“不唱支歌?”片刻,女郎道。

“什麼歌?”我問。

“什麼都行,隻要有旋律帶詞就行。唱好了!”

“在人前唱不出來。”

“唱嘛,怕什麼。”

無奈,我唱起《壁爐》:

燃燒吧,可愛的壁爐

在這雪花紛飛的夜晚

燃燒吧,壁爐

聽我們講那遙遙的遠古

下麵的歌詞記不得了,就自己隨口編詞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爐的時候有人敲門,父親出去一看,原來是隻受傷的馴鹿站在門外,說它肚子餓了,央求給一點東西吃,於是開桃罐頭讓它充饑。最後大家一起坐在壁爐前唱歌。

“這不挺好的麼,”女郎誇獎說,“非常精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

“謝謝。”

“再來一支。”她催促道。

我唱起《夏威夷的聖誕節》:

夢中的夏威夷聖誕節

皚皚的白雪

溫馨的情懷

送你一個

古老的夢

那是我的禮物

夢中的夏威夫聖誕節

如今閉起眼睛

依然縈繞在心懷

雪橇的鈴聲

雪花的瑩白

“好極了!”她說,“歌詞是你作的?”

“信口開河罷了。”

“冬天呀雪呀為什麼總唱這個?”

“這——怎麼解釋呢?怕是因為又黑又冷吧,隻能聯想起這個。”我把身體從一個岩窩提升到另一個岩窩。“這回輪到你了。”

“唱《自行車之歌》可好?”

“請請。”

四月的清晨

我騎著自行車

沿著陌生的路

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剛剛買來的自行車

全身粉紅色

車把粉紅車座粉紅

統統粉紅色

就連車閘的膠皮

也是粉紅色

“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說。

“那當然,當然唱我自己。”女郎說,“不中意?”

“正中下懷。”

“還想聽?”

“當然。”

四月的清晨

最合適的是粉紅色

其他顏色

一律不合格

剛買的自行車粉紅

皮鞋粉紅帽子粉紅

毛衣也粉紅

全是粉紅色

褲子粉紅內衣粉紅

統統是粉紅色

“你對粉紅色的感情,我完全理解了,繼續往下進行好麼?”

“這部分必不可少,”她說,“噯,你看太陽鏡可有粉紅色的?”

“愛爾頓·約翰好像什麼時候戴過。”

“呃,”她說,“無所謂的。聽我往下唱。”

騎車路上

我遇見了祖父

祖父的衣服

全是藍色

好像忘了刮胡須

胡須也是藍色

深藍深藍

猶如長長的夜晚

長長的夜晚

總是一片藍色

“指的是我?”我問。

“哪裡。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場。”

祖父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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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去不得

森林裡麵

是野獸的居所

即使四月的清晨

河水也絕不會倒流

也絕對倒流不得

但我主意已定

依然蹬著自行車

駛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在粉紅色的自行車上

在四月晴朗的早晨

沒有什麼可怕的

不用害怕

隻要不下自行車

不是紅色不是藍色不是褐色

而是不折不扣的粉紅色

她唱罷《自行車之歌》不大一會兒,我們終於像是爬到了崖頂,來到一片高台般寬闊的平地。稍事歇息,兩人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看樣子高台麵積相當大,儼然桌麵一樣平光光的地麵無限延展開去。女郎在高台入口那裡蹲了半天,發現了六七枚回形針。

“你祖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問。

“馬上到,就這附近。這高台聽祖父不止提起過一次,大體不致弄錯。”

“那麼說,你祖父以前也來過這裡好多次?”

“那還用說。祖父為了繪製地下地圖,這一帶點點處處全都轉過。沒有他不知道的,從小岩洞的出口到秘密通道,無所不知。”

“就一個人到處轉?”

“嗯,是的,當然。”女郎說,“祖父喜歡單獨行動。倒不是說他本來就討厭人不信任人,不過是彆人跟不上他罷了。”

“似乎可以理解。”我讚同道,“對了,這高台又是怎麼回事呢,究竟?”

“這座山原來有夜鬼們的祖先居住來著。它們在山間掘了洞,全都住在洞裡。我們現在站的這塊平地,是它們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是它們的神居住的地方。祭司或巫師站在這裡,呼喚黑暗之神,獻上犧牲。”

“所謂神,莫不是那個怪模怪樣的帶爪魚?”

“不錯,它們深信是那條魚統治這片黑暗王國,統治著這裡的生態係統、形形色色的物象、理念、價值體係以及生死等等。它們傳說其最初的祖先是在那條魚的引導下來到這裡的。”她用手電筒照亮腳下,讓我看地麵挖出的深約17厘米寬約1米的溝。

這道溝從高台入口處一直朝黑暗深處伸去。“沿這條路一直過去,就是古代的祭壇。我想祖父大概就藏在那裡。因為即使在這聖域之中祭壇也是至為神聖的,無論哪個都靠近不得。隻要藏在那裡,就絕對不用擔心被俘。”

於是兩人順著這溝一樣的路徑直前行。路不久變為下坡,兩旁的石壁亦隨之陡然增高,簡直像從左右擁來把我們夾成肉餅。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聞任何動靜。惟獨兩人膠底鞋踩地的聲響在壁與壁的夾縫中奏出奇異的節奏。行走之間,我幾次朝上仰望。人在黑暗中,總是習慣性地搜尋星光和月光。

然而無須說,頭上星月皆無。隻有黑暗重疊地壓在身上。亦無風,空氣沉甸甸地滯留在同一場所。我覺得環繞我的所有東西都比先前沉重得多。就連我自身也似乎增加了重量。甚至呼出的氣和足音的回響以至手的上下擺動都像泥巴一樣被吸往地麵。與其說是潛身於地底深處,莫如說更像降落在某個神秘的天體。引力也好空氣密度也好時間感覺也好,一切一切都與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我舉起左手,按下電子表的顯示燈,細看一眼時間:2點11分。進入地下時正值子夜,因此不過在黑暗中逗留了2小時多一點點,但作為我卻好像在暗中度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就連電子表那點微光,看久了眼睛裡也針紮似的作痛。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電筒光也同樣刺眼。長此以往,黑暗便成了理所當然的正常狀態,而光亮反倒令人覺得是不自然的異物。

我們緘口不語,隻管沿著狹窄深溝樣的路不斷往下移步。路平坦筆直,且無撞頭之虞,我便關上手電筒,循著她的膠底鞋聲不停地行走。走著走著,漸漸弄不清自己是閉目還是睜眼。睜眼時的黑暗同閉目時的黑暗毫無二致。我試著時而睜眼時而閉眼走了一會,最後竟無法判斷二者的區彆。人的一種行為同一種相反的行為之間,本來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而若差異全部消失,那麼隔在行為A與行為B之間的壁牆也就自動土崩瓦解。

我現在所能感覺到的,僅有女郎在我耳畔回蕩的足音。由於地形、空氣和黑暗的關係,她的足音聽起來甚是異乎尋常。我試圖將這奇異的動靜設法此為標準發音,然而任何發音都與之格格不入,簡直同非洲或中東我所不知曉的語言無異。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日語發音的範圍內將其框定下來。若用法語德語或英語,或許能勉強與之接近。我暫且用英語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