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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憑血液流淌,直至把勞塞斯商標染紅。但血流個無休無止,我隻好不再看,靠紙巾擦淨傷口,用藥用膠布纏好。

廚房地板上滾動著七八個空啤酒罐,猶一場炮戰後的彈殼。我於是拾起。罐的表麵早已變得不涼不熱,但終究強過沒有。我一手拿一罐啤酒上床,一邊滋滋有聲地啜著,一邊接著看《紅與黑》。作為我,很想借助酒精排除三天來體內積蓄的緊張,順勢大睡一場。不管明天如何糾紛四起——基本可以斷言——我都要儘情睡一大覺,至少睡得地球如邁克爾·傑克遜一樣旋轉一周那樣長的時間。新的糾紛應伴之以新的絕望感即可。

時近9點,睡魔襲來。我這如月球背麵一般荒蕪的鬥室,睡意居然也肯光顧。我把讀了四分之三的《紅與黑》扔在地上,按下幸存的床頭燈開關,側身弓腰,沉入夢鄉。我是這荒蕪房間中的小小胎兒,在應該蘇醒之前,任何人都無從打擾。我是處於糾紛包圍中的絕望的王子,我將一直沉沉昏睡,直到“大眾”高爾夫球大小的癩蛤蟆來同我接%e5%90%bb。

然而出乎意科,隻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半夜11點,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走來搖我的肩膀。看來我的睡眠成了價格低得驚人的拍賣品,眾人依序近前,像敲打半舊車輪胎似的踢動我的睡眠。他們不該有如此權利。我並非半舊車,儘管半新不舊。

“躲開!”我說。

“喂,求求你,起來,求你了!”女郎道。

“躲開躲開!”我重複道。

“不是睡覺時候!”女郎說著,用拳頭咚咚捶打我的側腹。一股打開地獄之門般的劇痛穿過我的全身。

“快起呀,”她說,“這樣下去世界要完蛋的!”

16.世界儘頭(冬季的到來)

睜眼醒來,我躲在床上。床發出熟悉的氣昧。床是我的床,房間是我的房間。可我覺得一切都與以前多少有些異樣,活像照我記憶複製出來的場景。天花板的汙跡也好,石灰牆的傷痕也好,無一例外。

窗外在下雨,冰一樣清晰入目的冬雨連連灑向地麵。亦可聽到雨打房頂之聲。但距離感難以把握。房頂似乎近在耳畔,又好像遠在1公裡之外。

窗前有大校的身影。老人拿一把椅子端坐窗前,一如往常挺%e8%83%b8直背,巋然不動地注視外麵的雨。我不理解老人何以看雨看得如此執著。雨不外乎雨,不外乎拍打房頂淋濕大地注入江河之物。

我想抬起胳膊,用手心摸下臉頰,但抬不起來。一切重得要命。想出聲告知老人,聲音也發不出。肺葉中的空氣塊也無從排出。看來身體功能已全線崩潰,蕩然無存。我睜眼看窗看雨看老人。自己的身體何故狼狽到如此地步呢?我無法想起。一想腦袋便痛得像要裂開。

“冬天啦,”老人說著,用指尖敲敲窗玻璃,“冬天來了,這回你可以曉得冬天的厲害了。”

我微微點了下頭。

不錯,是冬天之壁在讓我吃苦受罪。我是穿過森林趕到圖書館的。我驀地記起女孩頭發觸摸臉頰的感觸。

“是圖書館女孩把你帶到這裡的,請看門人幫的忙。你燒得直說夢話。汗出得不得了,足有一水桶。前天的事。”

“前天……”

“是的,你整整睡了兩天兩夜。”老人說,“還以為永遠醒不來了呢。是到森林裡去了吧?”

“對不起。”我說。

老人端下爐子上加溫的鍋,把東西盛進盤子。隨後扶我坐起,靠在床頭靠背上。靠背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首先得吃!”老人說,“思考也好道歉也好都放到後頭去。可有食欲?”

“沒有,”我說,“對吸氣甚至都厭煩。”

“不過這個橫豎得喝下去,三口就行,喝完三口,剩下的不喝也成。三口就完事。能喝吧?”

我點點頭。

湯加了草藥進去,苦得令人作嘔。但我還是咬牙喝了三口。喝罷,直覺得渾身上下軟成一團。

“好了,”老人把湯倒回盤子,“苦是有點苦,但能把惡汗從你身上排出去。再睡一覺,醒來心情大有好轉。放心地睡吧,醒時有我在這裡。”

睜開眼睛時,窗外一片漆黑。強風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老人就在我枕旁。

“怎麼樣,心情好些了吧?”

“好像比剛才舒服了不少。”我說,“現在幾點?”

“晚上8點。”

我急欲從床上爬起,但身體仍有點不穩。

“去哪兒?”老人問。

“圖書館,得去圖書館讀夢。”

“瞎說,這樣子連50米也走不了。”

“可我不能休息。”

老人搖搖頭:

“古夢會等你的,再說看門人和女孩都知你寸步難行,圖書館也沒開門。”

老人歎息著走去爐前,倒了杯茶轉來。風每隔一些時候便來拍門。

“依我看,你怕是對那女孩有些意思。”老人說,“我沒打算問,但不能不問,一直陪在你身邊嘛。發燒時人總要說夢話,沒什麼難為情的。青年人誰都戀愛,對吧?”

我默默點頭。

“女孩不錯,對你非常關心。”說著,老人呷了口茶。“不過,就事態發展來說,你對她懷有戀情恐怕是不合適的。這種話我原來不大想說,但事已至此,還是多少透露一點才好。”

“為什麼不合適呢?”

“因為她不可能回報你的心意。這怪不得任何人。既不怪你,又不怪她。大膽說來,乃是世界的體製造成的,而這體製又不能改變,如同不能使河水倒流。”

我從床上坐起,雙手摸腮。臉好像小了一圈。

“你大概指的是心吧?”

老人頷首。

“我有心她沒心,所以無論我怎樣愛她都毫無所得,是吧?”

“不錯。”老人說,“你也正在失去。如你所言,她沒有心,我也沒有,誰都沒有。”

“可是她十分關懷我呀,不是嗎?她那麼把我放在心上,不睡覺地護理我。這難道不是心的一種表現?”

“不,不對。關懷和心還不是一回事。關懷屬於獨立的功能。說得再準確一點,屬於表層功能。那僅僅是習慣,與心不同。心則是更深更強的東西,且更加矛盾。”

我閉起眼睛,把四下飛散開去的思緒一個個拾到一起。

“我是這樣想的。”我說,“人們心的失去,大概是影子的死去造成的,對吧?”

“完全正確。”※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就是說,她的影子已經死去,所以心也就不能失而複得,是吧?”

老人點頭道:

“我去鎮公所查過她影子的檔案,所以不會弄錯。那孩子的影子是她17歲時死的,按規定埋在蘋果林裡。埋葬記錄也還保留著。更詳細的直接問她本人好了,總比聽我說更容易使你理解。不過有一點需要補充——那孩子還未懂事時就同影子分離開了,因此甚至自己曾有過心這點都稀裡糊塗,和我這樣年老後自願拋棄影子的人不同。我畢竟還能夠察覺出你心的動態,那姑娘卻無動於衷。”

“可是她對自己母親記得一清二楚。說她母親好像仍然有心,即使影子死了之後。至於

為什麼倒不明白,不過這點不能有所幫肋嗎?她也可能或多或少有心的殘餘。”

老人搖晃幾下杯中的涼茶,緩緩地一飲而儘。

“跟你說,”大校道,“圍牆是任何心的殘渣剩片都不放過的,縱令有那麼一點點殘留下來,圍牆也要統統吸光,如果吸不光,就把人趕走,女孩母親便是如此下場。”

“你是說不能抱任何希望?”

“我不過是不想讓你失望,這鎮子堅不可摧,你則渺小脆弱。通過這次事情你也該有所體會了。”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空杯,盯了好一陣子。

“不過你可以把她搞到手。”

“搞到手?”我問。

“是的,你可以同她一起睡覺,一同生活。在這個鎮上,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

“問題是其中無心存在吧?”

“心是沒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將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沒有失落感,沒有失望,沒有失去歸宿的愛。剩下的隻有生活,隻有安安靜靜無風無浪的生活。你想必喜歡她,她也可能喜歡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誰都沒有辦法奪走。”

“不可思議啊!”我說,“我還有心,卻有時找不見心,或者不如說找得見的時候不多。儘管如此,我還是懷有心終究要複歸這樣堅定的自信,正是這種自信在維持在支撐我這一存在。所以,我很難設想失去心是怎麼回事。”

老人沉靜地頻頻點頭:

“再好好想想,還有時間供你去想。”

“試試看。”我說。

此後很長時間都不見太陽。剛一退燒,我便下床開窗,呼吸窗外的空氣。起床後兩三天裡還是四肢乏力,甚至不能自如地抓緊樓梯扶手和門的球形把手。這期間大校仍每晚讓我喝那苦澀的草藥湯,做粥樣的東西給我吃,還在枕旁講往日的戰爭故事給我聽。關於女孩和圍牆則隻字未提,我也不便詢問,如有該指點我的,他該早已指點。

第三天,我恢複得可以借助老人的手杖沿官舍四周慢慢散步了。散步之間,我發覺身體變得非常之輕。想必體重因發燒而下減了,但又似乎並不儘然。是冬天給予我周圍一切以不可思議的重量,惟獨我一人尚未進入有重量的世界。

從官舍所在的斜坡,可以把鎮的西半邊納入視野:河、鐘塔、圍牆,最遠處的西門也依稀可見。我戴墨鏡,視力不佳,無法一一辨認更加細小的景致,但仍可看出冬季的空氣已給了鎮子前所未有的明晰輪廓,儼然北大山刮下的季風將街頭巷尾所有色調曖昧的灰塵一古腦兒吹得無影無蹤。

眺望鎮景的時間裡,我想起了必須交給影子的地圖。由於臥床不起,已比交圖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