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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迪巴裡(Aoto-ninStradivari)。1544-1737,意大利17世紀最傑出的小提琴製作師。其現存作品享有世界聲譽。)製作的小提琴收藏品,並拿起其中一把品聽琴弦的音色。隻聞其聲都能感受到老人對頭蓋骨有著非同尋常的執著之情。我覺得,雖說同是頭蓋骨,但其音色的確千差萬彆。有的如叩威士忌酒杯,有的如敲巨型花盆。我一時思緒紛紜:其中每一個都曾有皮有肉,都曾盛滿腦漿(儘管重量有彆),都曾有食欲和性欲。但終歸這些都蕩然無存,剩下的惟有各種各樣的聲響。而聲響不過同酒杯同花盆同飯盆同鋁管同水壺的動靜一般無二。

我想象自家頭顱被剝去皮肉掏空腦漿後擺在架上承受老人的火筷橐橐叩擊的情景,心裡總有點不是滋味。老人到底將從我的頭蓋骨聲響中讀取什麼呢?是讀取我的記憶,還是讀取我記憶以外的東西呢?不管怎樣,我都感到惶惶然。

死本身並非那麼可怕。莎士比亞說過,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想來也真是簡單之極。但死後被置於架上用火筷敲擊則未免令人怏怏不快。一想到死後都要被人敲骨吸髓,心底就湧起一陣悲涼。生存儘管也決非易事,但畢竟可以由我量力自行把握,因此也就罷了。同《瓦勞克》裡的亨利*方達一個樣。可是死後還是請容許安息為好。古代的埃及國王之所以要深深躲進金字塔中,原因我覺得似乎不難理解。

又過了幾小時,好歹分類完畢。我說不準用了幾個小時,因為沒用手表計時。不過從身體的疲勞判斷,大約用了八九個小時。量還是不小的。我從沙發站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按摩一下`身體各部位的肌肉。發給計算士的小冊子上,用圖解形式標出了總共26塊筋肉的按摩方式。計算完後一定要好好按圖操作一番,這樣才能消除大腦疲勞。隻有消除大腦疲勞,計算士的壽命方能得以延長,計算士這一製度產生還不到10年時間,因此誰也搞不清這種職業性壽命的長短程度。有人說10年,有人說20年,有人說可以乾到死,有人說遲早淪為廢人。但無一不是推測。而我所能做的惟有好生照顧26塊筋肉。推測交給適於推測的人好了。

我按摩完筋肉,坐回沙發閉起雙眼,把大腦左右兩半球緩緩合為一體。至此工作全部告終,操作程序準確無誤。

老人將儼然巨犬形狀的頭骨置於桌麵,用遊標卡尺測驗局部尺寸,拿鉛筆在頭骨相片的複製品上記錄下來。

“完了?”老人問。

“完了。”我說。

“辛苦了辛苦了,這麼長時間。”

“今天這就回家睡覺,明後天在家裡進行模糊運算,大後天正午保證送來這裡,可以吧?”

“可以可以。”老人點頭道,“務必準時,遲過中午可就麻煩了,可就非同小可。”

“明白了。”我說。

“另外千萬注意彆讓人把數值表搶去,萬一搶去,我受不了,你也吃不消。”

“不要緊。這方麵受過嚴格訓練,計算妥當的數據不至於輕易被人奪走。”

我從褲子內側的特殊口袋裡擱出用來裝重要文件的錢夾樣的軟金屬夾,將數值表放進去鎖好。

“這鎖除我以外沒有人能打開。若是彆人開鎖,裡麵的文件就會消失。”

“倒還真有心計。”老人說。

我把文件夾放回褲子內側的口袋。

“對了,三明治不再吃一點?還多少有剩,而我研究當中幾乎不吃不喝,剩下怪可惜的。”

由於肚子又餓了,我便乖乖把剩下的三明治一掃而光。老人隻集中吃一樣,因此黃瓜已片甲不留,剩的全是火腿和奶酪。反正我對黃瓜並不甚感興趣,沒有在意。老人又給我倒了杯咖啡。

我重新穿好雨衣,戴上風鏡,一隻手拿著手電筒返回地道。這回老人沒有跟來。

“夜鬼已被我用聲波趕走了,短時間不可能卷土重來,隻管放心。”老人說道,“夜鬼其實也不大敢來這裡,隻是禁不住符號士的花言巧語才偶一為之,一嚇就縮了回去。”

話是這麼說,但在知道夜鬼棲身於這地下的某處之後,一個人摸黑行走畢竟有些不快。更何況我對夜鬼究竟為何物還不了解,其習性形狀以及防禦措施也一無所知,因而更加深了這種不快。我左手打開手電筒,右手握刀,沿地下河退回原路。

由於這個緣故,當我在剛才爬下的長鋁梯下麵發現身穿粉紅色連衣裙的胖女郎身影時,頓生絕處逢生之感。她將手電筒光朝我這邊輕輕搖晃。我走到跟前時她好像說了句什麼,但一來因為水聲太大——河流大概已被解除音量限製——根本無法聽清,二來黑漆漆地看不見其口形,所以全然不知所雲。

不管怎樣都要爬梯子,便走到光亮的地方。剛開始爬,女郎便跟了上來。梯子極高,下的時候因一片漆黑什麼也沒看見而未感到害怕,但現在一格一格向上攀登起來,其高度儘在想象之中。臉上和腋下便不由沁出汗珠。若以樓房作比,足有三四層樓高。加以鋁梯沾滿潮氣,腳下一呲一滑,稍一疏忽,真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途中我本想休息一下,但想到她尾隨上來,隻好一鼓作氣爬上梯子頂端。考慮到三天後將重蹈故轍去研究室,不由心情黯然。然而彆無他法,畢竟這點也已被計入酬金。

穿過壁櫥進入最初來過的房間後,女郎為我摘掉風鏡,脫去雨衣。我則脫掉長膠靴,把手電筒放在旁邊。

“工作可順利?”女郎問。聲音柔和清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看著她的臉點點頭:

“不順利是不會回來的。我們是乾這行的嘛!”

“謝謝你把聲音消除的事告訴祖父,實在幫了大忙。已經那樣熬了一個星期了。”

“為什麼不用筆談告訴我呢?那樣豈不早就萬事大吉了?何苦吃那個苦頭!”

女郎並不應聲,繞桌子轉了一圈,然後摸了摸兩邊的大耳環。

“這是規矩。”她說。

“不能筆談?”

“那也是規矩之一。”

“唔——”

“禁止一切同退化相關的做法。”

“原來如此。”我心悅誠服。果然一絲不苟。

“你有多大?”女郎問。

“35。”我說,“你呢?”

“17。”女郎回答,“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計算士。當然符號士也沒見過。”

“真的17?”我有些愕然。

“嗯,是17。不騙你,真的17。看上去不像17?”

“不像。”我坦率相告,“怎麼看都20往上。”

“我也不情願被人看成17。”她說。

“沒上學?”

“不想談學校的事,至少現在不想。下次見麵時再統統告訴你。”

“呃。”其中必有奧妙,我想。

“我說,計算士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計算士也好,符號士也好,不工作的時候和世人一個樣,普普通通,地地道道。”

“世人普普通通倒有可能,但並不地地道道。”

“噢,這種看法也是存在的。”我說,“但我所說的是平平常常的意思——在電車中坐在你身旁也不引人注意,和大家同樣吃飯,也喝啤酒。對了,謝謝你做的三明治,好吃極了。”

“真的?”她粲然一笑。

“那麼好吃的三明治是難得碰到的。三明治我可是吃過不少。”

“咖啡呢?”

“咖啡也夠味道。”

“那就在這兒再喝一點可好?也好再聊一會兒。”

“不了,咖啡可以了。”我說,“在下邊喝得太多,一滴也喝不進去,隻想快點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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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呐。”

“我也遺憾。”

“也罷,反正送你到電梯口好了,一個人走不到吧?走廊像迷宮似的。”

“怕是走不到。”我說。

女郎拿起桌麵一個圓帽盒樣的東西,遞到我手裡。我掂了掂重量,同盒的體積相比,並不算重。若真是帽盒,裡麵的帽子恐怕相當不小。盒的四周貼滿寬幅膠帶,不大容易打開。

“什麼呢,這是?”

“祖父給你的禮物。到家後再打開。”

我雙手捧盒,輕輕搖了搖,不聞任何聲響,手心亦無重感。

“祖父說,容易打碎,讓你小心。”女郎說。

“是花瓶什麼吧?”

“我也不知道。回家一看自然曉得。”

接著,她打開粉紅色手袋,把裝在信封裡的銀行支票遞給我。上麵的金額比我預想的略微多些。我放進錢夾。

“打收條吧?”

“不用。”女郎說。

我們離開房間,在與來時同樣長的走廊裡拐來拐去上上下下,終於走到電梯口。女郎的高跟鞋一如上次,在走廊中敲出咯噔咯噔令人不無愜意的聲響。較之初次見麵,她的肥胖也不那麼使人介意了。一道行走之間,甚至忘記了她的胖。想必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開始對此習以為常。

“結婚了?”女郎問。

“沒有。”我回答,“以前結過,現在沒有。”

“因為當計算士才離婚的?人們常說計算士是不成家的。”

“沒那回事。計算士也都成家,有些人甚至表現相當不錯,我知道好多這樣的例子。當然,更多的人還是認為不成家對工作更為有利,這點也是事實。一來我們這行極費腦筋,二來風險也大,有妻室有時候是不大方便。”

“你是怎麼樣來著?”

“我是離婚後才當計算士的。所以同工作無關。”

“呃——”她說,“對不起,問得不大得體。畢竟第一次遇到計算士,這個那個很想問問。”

“沒關係的,沒什麼。”

“噯,聽人說計算士處理完一項工作之後,性欲強得不得了——可是真的?”

“怎麼說呢,也許真有此事。因為工作當中費的腦筋很是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