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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村上春樹 4299 字 6個月前

宿設施,還有簡單(但深得要領)的醫療設施。兩層樓的圖書館裡,收藏有許多佛典及佛教著作,由專家負責的研究和翻譯工作正在進行。與其說是宗教設施,這裡更像小而整潔的私立大學校園。警察們垂頭喪氣,幾乎是兩手空空地回去了。

幾天後,這一次是報紙和電視的記者得到教團邀請,他們在那裡見到的景象,和警察們看到的基本相同。不是那種老一套的經過精心安排的采訪,記者們無人陪伴,可以任意采訪教團內任何場所,自由地和任何人交談,將內容寫成報道。但是為了保護信徒的隱私,教團與媒體事前約定,隻能使用教團方麵許可的影像和照片。幾位身著修行衣的教團乾部在集會用的大房間裡回答了記者的提問,針對教團的成立、教義和運營方針進行了說明。說話客氣而直率,宗教團體常見的那種宣傳口氣被徹底排除。他們與其說是教團乾部,不如說更像熟悉做提案的廣告公司高級職員。隻是身上穿的衣服不同而已。

我們並不擁有明確的教義。他們介紹說。成文的手冊那樣的東西,我們並不需要。我們所做的,是對初期佛教的原理性研究,是對當時實施的種種修行的實踐。通過這種具體的實踐獲得並非字義上的,而是更有流動性的宗教覺醒,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諸位不妨這樣理解:每個人這種自發的覺醒,彙集起來就將形成我們的教義。不是先有教義再有覺醒,而是先有每個人的覺醒,最終就會自發地誕生決定我們的佛法的教義。這就是我們的基本方針。在這層意義上,我們同現有宗教的性質截然不同。

關於資金,目前我們同許多宗教團體一樣,一部分是依賴信徒的自發捐款。但最終我們不會躺在捐款上無憂無慮,而是將建設以農業為中心的自給自足的樸素生活。在這樣一種“知足”的生活中,淨化禸體磨煉精神,爭取獲得靈魂的安寧。對競爭社會的物質主義感到虛妄的人們,為了追求一種更有深度的坐標,接連不斷地來敲我們教團的門。其中受過很高的教育、從事專門職業、已經擁有社會地位的人也不少。我們和世間所謂“新興宗教”是截然不同的。我們不是那種隨意受理人們的現世煩惱、大包大攬地要救助世人的“快餐式”宗教團體,也無意追求這樣的方向。救助弱者固然十分重要,不過,如果將我們理解為向具有高度自我救助意識的人提供適當場所與幫助的、與宗教的“研究生院”類似的團體,大概更接近實情。

“黎明”的人和我們之間,針對運營方針問題在某個時間點發生了極大的意見分歧,有一段時期甚至還針鋒相對。但經過商談達成了溫和的協議,決定大家分離。他們也自成一體,純粹而禁欲地追求理想,結果竟形成那樣的慘案,這隻能說是一場悲劇。他們過於教條,以致喪失了與活生生的現實社會的結合點,恐怕是最大的原因。我們應當借這個機會,更加嚴格地律己,同時還應銘記在心:必須堅持做一個對外開放的團體。暴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希望諸位理解,我們不是一個將宗教強加於人的團體。我們既不勸誘彆人人教,也不攻擊其他宗教。我們所做的,是為尋覓覺醒和精神追求的人提供恰當而有效的共同體環境。

媒體界人士大多懷著對這個教團的善意印象踏上了歸程。信徒不分男女都纖細瘦削,也比較年輕(有時也能看到高齡信徒),目光清澈美麗,說話彬彬有禮,舉止溫文爾雅。信徒大都不願多談往事,但許多人似乎受過很高的教育。為記者提供的午餐(據說與信徒平時吃的基本相同)雖然簡單樸素,卻都是從教團的農田裡剛采摘來的新鮮食材,相當美味。

於是,許多媒體都將轉去“黎明”的那部分革命集團,定義為必然從朝著追求精神價值的方向邁進的“先驅”中被篩落的不肖之子。在八十年代的日本,激進的暴力革命思想已然落後於時代。一九七〇年前後曾追求激進政治理想的青年,現在已就職於各種企業,在經濟這個戰場的最前線打拚廝殺。要不就是同現實社會的喧囂與競爭保持著距離,在各自的位置上勤勉追求個人價值。總之,世間潮流突變,政治季節成了遙遠的過去。“黎明”事件雖然是個極其血腥而不幸的變故,但以長遠眼光來看的話,無非是過去的亡靈偶然還魂,是一個不合季節的突發性小插曲,從中隻能發現宣告一個時代落幕的意義。這就是報紙上的一般論調。“先驅”是新時代的一個充滿希望的選擇,與之相對,“黎明”則沒有未來。

青豆放下圓珠筆,做深呼吸。隨後浮想起阿翼那一對始終毫無表情與含意的眼睛。那對眼睛在注視我,但同時,卻什麼都沒有看。這些論調中漏了某種重大的東西。

絕不可能如此簡單。青豆暗忖。“先驅”的實情並不像報紙上寫的那樣清白。其深層一定存在秘而不宣的陰暗麵。按照老夫人的說法,那個被稱作“領袖”的人強奸才十幾歲的少女們,還聲稱這是宗教行為。而媒體對這種事情一無所知。他們隻在那裡流連半日,被領去參觀秩序井然的修行設施,招待一頓使用新鮮食材烹飪的午餐,聆聽一番關於靈魂覺醒的美麗說辭,就心滿意足地回去。在深層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不可能看到。

青豆出了圖書館,走進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用店裡的電話機給亞由美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她說過這個號碼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打。是同事接的電話,說她出外勤了,預定再過兩個小時回警局。青豆沒有介紹自己,隻說了一句:“我會再給她打電話。”

青豆回到家裡,兩小時後再次撥通那個號碼。亞由美接了電話。

“你好。我是青豆。身體好嗎”

“很好啊。隻是沒有好男人。你呢”

“跟你差不多。”青豆說。

“那可不行哦。”亞由美說,“像我們這樣富有魅力的年輕女人,卻牢騷滿腹,抱怨沒法應付豐富而健康的性欲!這個社會準是出了什麼毛病。得想個辦法才行啊。”

“那也是……哎,我說,你那樣大聲說話要不要緊啊你不是在上班嗎旁邊難道沒有彆人”

“不要緊。不管什麼話,你隻管說!”亞由美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有件事想麻煩你。因為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幫我。”

“行呀。也不知道我幫不幫得上。你先說說看。”

“你知道‘先驅’這個宗教團體嗎本部在山梨縣的山裡。”

“‘先驅’嗎”亞由美說,然後花了約十秒鐘搜索記憶,“嗯,我想我知道。好像是製造了山梨縣槍戰事件的過激派團體‘黎明’從前所屬的宗教公社那樣的東西吧。雙方激戰,縣警察本部的警察被打死三人。怪可憐的。不過‘先驅’跟這次事件無關。事件之後,對教團進行了搜查,結果是清白的。接下來呢”

“我想知道‘先驅’在那次槍戰後,有沒有惹出什麼事端來不管是刑事案件還是民事案件。但我隻是個普通市民,不知該怎麼著手調查。又不可能把報紙縮印版統統翻閱一遍。不過我想,警察也許有辦法查一查這種事。”

“這很簡單,電腦上一查馬上就搞定啦……我倒想這麼告訴你,可是非常遺憾,日本警察的計算機化水平還沒到那個程度啊。實用化隻怕還得花好幾年呢。現在想了解這些情況,大概隻能請求山梨縣警方幫忙,把相關資料的複印件寄過來才行。首先要我這邊寫申請索取資料的文件,並要經過上司認可。當然理由也得寫清楚。你要知道這裡可是政府部門啊,大家都是靠著把事情搞得比實際需要複雜來領工資哦。”

“哦,”青豆說,隨即歎了一口氣,“這麼說是不可能啦。”

“不過你怎麼想到要了解這種事呢是不是有朋友被卷進和‘先驅’有關的事了”

青豆不知該如何回答,躊躇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差不多。牽涉強奸問題。現階段我還不能說得太詳細,是強奸少女。有情報說他們借宗教的偽裝,有組織地在內部乾這種事。”

隔著電話也能感覺到亞由美輕皺眉頭的情形。“哼,強奸少女,這可不能容忍啊。”

“當然不能容忍。”青豆說。

“你說的少女,大概是幾歲”

“十歲,甚至不到十歲。至少是還未迎來初潮的小女孩。”

亞由美在電話那端片刻無言,然後聲音平板地說:“我知道了。既然是這樣,我來想想辦法。你能給我兩三天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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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呀。你給我打電話好了。”

隨後兩個人又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會兒閒話,亞由美便說:“好啦,我又得乾活去啦。”

掛斷電話後,青豆坐在床邊讀書用的椅子上,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好一會兒。纖細修長的手指和剪得短短的指甲。指甲雖精心修整過,卻沒有塗指甲油。望著指甲,越來越強烈地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危若朝露的存在。即便隻舉出指甲的形狀這一條,都不是自己決定的東西,而是由彆人隨意定下,而我隻是老實接受,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究竟是誰決定把我的指甲做成這種模樣的?

老夫人上次對青豆說:“你的父母從前是、現在仍舊是‘證人會’的狂熱信徒。”這樣說來,他們現在恐怕一如既往,還在致力傳教活動。青豆有一個大她四歲的哥哥。哥哥為人老實。在她決意離家出走時,他聽從了父母的話,過著堅守信仰的生活。如今他怎麼樣了但青豆並不太想知道家人們的消息。那是她人生中已經結束的部分,紐帶早已切斷了。

把十歲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乾淨地忘掉!長期以來她一直這樣努力。我的人生其實是從十歲開始的,此前的一切都不過是淒慘的噩夢。這種記憶要統統扔掉!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隻要一有機會,她的心就會被拽回那個淒慘的夢中世界。她覺得自己得到的東西似乎都紮根於那片黑暗的土壤,從那裡汲取著養分。不管努力試著逃到多麼遙遠的地方,最終還得回歸那裡。青豆思量。

我必須把那位“領袖”送到那個世界。青豆下了決心。這也是為了我自己。

三天後的夜裡,亞由美打來了電話。

“搞清了幾件事。”她說。

“關於‘先驅’的”

“對。想來想去,忽然想起一個和我同期考進警視廳的家夥,他叔叔就在山梨縣警察本部,而且是個相當上層的人物。就找那家夥幫忙,編了一通瞎話,說是我家親戚的小孩差點就要加入那個教團啦,情況不妙,家裡人束手無策之類的。所以正在收集有關‘先驅’的信息。對不起啦,麻煩你幫幫忙。你不知道,我其實挺會編這種瞎話呢。”

“謝謝,好感謝你。”青豆說。

“於是那家夥給在山梨的叔叔打電話說明了情況,他叔叔慨然允諾,將負責調查‘先驅’的人介紹給我。就這樣,我跟此人直接通了話。”

“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