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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村上春樹 4242 字 6個月前

這孩子才十七歲,高中生。隻是讀小說、寫小說的訓練不夠而已。這次的作品要拿新人獎,或許確實很難。不過卻有留到最終決審的價值噢。隻要小鬆先生一個人的想法就有可能對嗎那麼一定就有下次的機會了。」

「思。」小鬆又再低%e5%90%9f一次,嫵聊似地打著嗬欠。並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嘿,天吾,你好好想一下。讓這樣粗糙的東西留到最終決審看看。那些評審委員們一定會昏倒噢。說不定會生氣。一定不會讀到最後的。四個評審委員都是現任作家。大家都很忙。一定隻啪啪讀最前麵兩頁就乾脆丟開了。說這簡直就像小學生的作文嘛。這裡並沒有可以磨得出光亮的東西,為什麼我要放下`身段為她熱烈辯護,誰又肯聽我的話呢我一個人的想法就算有力,也會想保留給更有前途展望的人哪。」

「你的意思是,直載了當就刷掉嗎?」

「我可沒這麼說。」小鬆一麵摩攃著鼻子旁一麵說。「對這部作品,我倒有個特彆的點子。」

「特彆的點子?」天吾說。聽起來有點不詳的意味。

「天吾你說期待下一個作品,」小鬆說:「我也想期待.花時間珍惜地培養年輕作家。對編輯來說是最大的喜悅。在晴朗的夜空極目眺望,比誰都先發現一顆新星是令人雀躍的事。不過老實說,很難相信這孩子有下一次。我雖然不才,畢竟吃這一行飯二十年了。這期間看過各種作家冒出來又沉下去。所以還看得出有下一次的人和沒下一次的人。因此,如果讓我說的話,這孩子是沒有下一次的。很遺憾,也沒有下次的下次。沒有下次的下次的下次。首先這種文章,就不是花時間不斷鑽研就能進步的東西。再怎麼期待等待都沒辦法。隻有空等一場。要問為什麼嗎因為本人根本沒有表現出要來寫一篇好文章,或想變得能寫出好文章的動機。文章這東西,不是天生具有文才,就是後天拚著老命努力才精通的,二者之一。而這位叫做深繪裡的女孩,兩者都不是。看得出並不是天才,而且似乎也沒有要努力的跡象。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看來對寫文章本來就沒興趣。想說故事的意誌確實有。而且意誌好像相當強。這點我承認。那以直接的形式,這樣吸引了天吾你,也讓我把稿子讀到最後。試想起來還真不簡單。雖然如此,卻沒有成為小說家的未來。連臭蟲的大便那點大小都沒有。雖然好像是在潑你冷水,不過如果要我老實表達意見的話,就是這麼回事。」

天吾想了一下,覺得小鬆說得也有道理。小鬆畢竟具有身為編輯的直覺。

「不過給她機會總不是壞事吧」天吾說。

「把她丟到水裡,看她會浮起來還是沉下去。你是這個意思嗎」

「簡單說的話。」

「我到目前為止已經做了很多無益的殺生。不想再看更多人溺水了。」

「那麼,我的情況又怎麼樣呢」

「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鬆選著用語說。「在我看來你沒有偷懶。對寫文章這種工作也懷著極謙虛的態度。你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因為喜歡寫文章。這方麵我也給你妤的評價。喜歡寫這件事,對於想當作家的人來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資質噢。」

「不過,光有這個還不夠。」

「當然。光有這個還不夠。一定還要有氣特彆的什麼』才行。至少,要含有某種讓我讀不透的東西才行。我啊,尤其以小說來講,對於自己讀不透的東西評價最高。對於我能讀透的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這是當然的對吧!非常單純的事。」

天吾沉默一下。然後開口。「深繪裡所寫的東西中,含有小鬆先生讀不透的東西嗎」

「噢。有啊,當然。這孩子擁有某種重要的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東西,不過她確實擁有。這點很清楚。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就像無風的下午燒柴所冒的煙那樣,誰的眼睛都能明白看到。不過天吾,這孩子所擁有的東西,可能這孩子也應付不了。」

「丟進水裡也沒有浮起來的指望。」

「沒錯。」小鬆說。

「所以不會讓她留到最後決審」

「正是。」小鬆說。然後歪著嘴唇,雙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這個,以我來說也開始不得不慎重選擇用語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東西,然後把杯子放回去。小鬆先生所說的特彆的點子就在這裡浮上來了,對嗎」

小鬆像是麵對得意門生的教師那樣瞇細了眼睛。然後慢慢點頭。「就是這麼回事。」

小鬆這個人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地方。他在想什麼感覺到什麼從表情和聲音無法簡單讀出來。而且他本人似乎對讓對方墜入五裡霧中也相當樂在其中的樣子。腦筋確實轉得很快。彆人的想法與他無關,他是依自己的理論思考事情、下判斷的類型。不會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讀大量的書,對分歧的各方麵都擁有綿密的知識。不隻知識而已,他還能憑直覺看穿彆人,擁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雖然含有相當程度的偏見,不過對他來說,偏見也是真實的重要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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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不耐煩一一說明,但有必要時卻能口齒伶俐地以理論表達自己的看法。隻要他想,也可以變得徹底辛辣。能瞄準對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間以簡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對人對作品都有強烈的個人偏好,相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當然彆人對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過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來,他是寧願孤立,被彆人敬而遠之————或明顯被討厭————他還樂在其中。精神的銳利無法在舒適的環境中產生,這日正他的信條。

小鬆比天吾大十六歲,現在四十五歲。在文藝雜誌的編輯這行長久下來,在業界素以能乾聞名,不過私生活方麵沒有人知道。因為就算在工作上有來往,他對誰都不談個人私事。他哪裡出生哪裡長大,現在住哪裡,天吾一概不知。即使談很久,也完全不會出現那樣的話題。這樣難以捉摸,又不跟人交往,輕蔑文壇,居然還能拿到很多稿子,大家都十分不解,但本人似乎不太辛苦,必要時就能收集到名作家的稿子。托他的福,雜誌有幾次總算能撐住門麵。所以就算他不被人喜歡,大家對他還是另眼看待。

根據傳聞,小鬆在東京大學文學部時適逢六〇年安保鬥爭,他曾經是學生運動組織的乾部。樺美智子參加遊行示威,遭受警察隊暴行橫死時,聽說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輕的傷。是真是假不得而知。隻是這麼一說,也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身材修長高瘦,嘴巴奇大,鼻子很小。手腳長長的,指尖滲有尼古丁的黃斑。有某種令人聯想到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落魄革命家知識份子的氛圖。很少笑,不過一旦笑起來就會滿瞼笑意。然而就算這樣,也不覺得特彆快樂。看起來隻像是準備發布不祥預言邊暗自竊笑的老練魔法師而已。雖然儀容整潔大方,不過妤像在向全世界宣不自己對服裝這玩意兒沒興趣似的,經常隻穿類似的衣服。斜紋西裝上衣、牛津棉質白襯衫或淺灰色polo衫、不打領帶、灰色西褲、小山羊皮鞋,就像製服一樣。眼前浮現六七件顏色質料和花紋大小稍有差彆的斜紋三扣式西裝,仔細刷乾淨,掛在他家衣櫥裡的光景。為了容易分辨或許還加以編號也不一定。

像細鐵絲般硬的頭髮,前髮稍許開始變白。頭髮蓬亂,蓋到耳朵。不可思議的是那長度,經常保持在好像一星期前就該上理髮廳的程度。天吾不知道,他為什麼能辦到這點。他的眼光銳利起來,每每像寒冬夜空閃爍的星辰般。一有什麼事情沉默下來時,則像月球背麵的岩石那樣一直沉默不語。變成幾乎毫無表情。看來好像連體溫都失去了似的。

天吾是在大約五年前認識小鬆的。他投稿給小鬆擔任編輯的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進入最終決審。小鬆打電話來,說想見麵談談。兩個人在新宿的喫茶店(就是現在這同一家)見麵。小鬆說,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獎可能很難(事實上沒有拿到》。不過我個人很喜歡這作品。「不是要施惠於你,不過我難得會對人說這種話。」他說(當時不知道,不過真的是這樣)。所以下次你有寫什麼作品希望能給我看,比誰都先,小鬆說。天吾說,我會。

小鬆也想知道,天吾是什麼樣的人。成長過程怎麼樣,現在在做什麼。天吾能說的地方,儘量城市地說明。在乾葉縣的市川市出生長大。母親在天吾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至少父親是這樣說的。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後來也沒再婚,一個男人一手把天吾扶養長大。父親以前是nhk的收費員,現在得了失智症,住進房總半島南端的療養院裡。天吾從築波大學「第一學群主修自然學類數學」名字奇怪的學係畢業。一麵在代代木的補習班擔任數學講師一麵寫小說。畢業時雖然也有回本地縣立高中任教的機會,但他選擇上班時間比較自由的補習班講師。住在高圓寺的小公寓一個人過日子。

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當專業小說家。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寫小說的才華。隻知道,自己每天不寫就不自在的事實。寫文章這件事,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小鬆沒有特彆說出什麼感想,隻安靜聽著天吾說。

不知道為什麼,小鬆好像私下挺喜歡天吾的樣子。天吾體格魁梧(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柔道社的核心選手),眼睛長得像早起的農夫一樣。頭髮剪得短短的,膚色好像經常曬太陽的樣子,耳朵像花椰菜般圓圓地皺成一團,看來既不像文學青年也不像數學老師。這種地方似乎也符合小鬆的偏好。天吾寫好新的小說,就會拿去小鬆那裡。小鬆讀過會說出感想。天吾會根據他的忠告改稿。把重寫的稿子帶去時,小鬆又再針對那個提出新的指示。好像教練把標竿一點一點往上栘那樣。「你的情況可能需要花時間,」小鬆說:「不過不用著急。定下心每天不停地繼續寫。寫出來的東西儘量不要丟掉都保存起來。因為日後可能會有用處。」天吾說,我會。

小鬆也把一些瑣細的文筆工作轉給天吾。小鬆的出版社所出的女性雜誌需要一些姆署名的稿子。從投書的改寫、電影和新書的簡介、到星座占卜,隻要有委託,都寫好交稿。天吾隨手寫來的星座占卜居然常常很準,因此風評很好。他寫出「早晨請注意地震」時,有一天早晨真的就發生大地震。這種額外工作,以臨時收入來說很有幫助,而且也成為寫文章的練習。自己所寫的文章,不管什麼形式,能變成印刷品在書店排出來總是可喜的事。

天吾終於被交付文藝雜誌新人獎稿件的初審評閱工作。本人是新人獎投稿者的身分,另一方麵卻成為候選作品的初讀者,好像很不可思議,但天吾並不介意自己立場的微妙,隻公正地過目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