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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村上春樹 4342 字 6個月前

的空間。因為首都高速道路沒有路肩,因此有好些地方設有這樣的緊急避難場所。有設非常用電話的黃色箱子,可以聯絡高速公路事務所。那個空間現在沒停任何一輛車。隔著對向車道的大樓屋頂有一麵巨大的esso石油的廣告看板。笑嘻嘻的老虎手上拿著加油的油管。

「老實說,那裡有下到地麵的階梯。發生火災或地震時,駕駛者可以捨棄車子從那裡下到地麵。平常有修補道路的作業員在使用。從那階梯下去,附近有東急線的車站。從那裡上車,轉眼就到澀穀。」

「我不知道首都高竟然有太平梯。」青豆說。

「一般幾乎都不知道。」

「可是沒有緊急事態,擅自使用那階梯,會不會成問題?」

司機稍微頓一下。「不知道會怎麼樣。我也不清楚道路公團的詳細規定。不過既然不會給誰添麻煩,應該不會追究吧。那樣的地方,大概沒有人在一一看守。道路公團雖然到處都有很多職員,但以實際能動的人卻非常少出了名的。」

「是什麼樣的階梯?」

「這個嘛,類似火災用的非常階梯。舊大樓後麵常常附有的那種,有沒有?並不危險。高度雖然有大樓三層樓左右,不過很平常地下得去。入口地方雖然設有柵欄,但並不高,隻要有心並不難翻越過去。」

「司機先生有沒有用過那階梯?」

沒有回答。司機隻在鏡子裡淡淡地微笑。可以做各種解釋的微笑。

「全看客人的意思。」司機指尖配合著音樂在方向盤上輕輕敲著一麵說。「您要坐在這裡一麵聽著音質美好的音樂,一麵悠閒地等候,我也一點都沒關係。因為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到任何地方,所以到這的地步,隻好彼此覺悟。不過我是說如果有緊急事情的話,這樣的非常手段也不是沒有。」

青豆輕輕皺起眉頭,看一下手表,然後抬起頭眺望一下周圍的車子。右側有一輛薄薄蒙上一層白色灰塵的黑色三菱pajero。助手席坐著一個年輕人開著窗,無聊地抽著淤。頭髮長長、曬得黑黑、穿著胭脂色風衣。行李室裡堆著幾片臟兮兮用舊的衝浪板。前麵停著一輛saab900。貼了反光紙的玻璃窗緊緊關閉著,從外麵看不到裡麵坐的是什麼樣的人。打蠟打得非常漂亮。如果經過那裡可能可以從車體反映自己的臉。

青豆所坐的計程車前麵,是一輛後緩衝板凹陷的練馬區車號的紅色suzukialto。年輕的母親握著方向盤。小孩無聊地站在椅子上動來動去。母親以不耐煩的表情告誡孩子。母親嘴巴的動作透過玻璃窗可以讀出來。這光景和十分鐘前一樣。在這十分鐘裡,車子可能移動不到十公尺。

青豆一直在動著腦筋。把各種要素,依優先順位在腦子裡整理。到結論出來為止並沒有花時間。楊納切克的音樂,也像很配合似的正要進入最後樂章。

青豆從肩帶皮包拿出小型雷朋太陽眼鏡戴上。然後從錢包拿出三張千元鈔票遞給司機。

「我在這裡下車。因為不能遲到。」她說。

司機點點頭,收下錢。「要收據嗎?」

「不用了。也不用找錢。」

「那就謝謝了。」司機說。「風好像很強,所以請注意。腳不要打滑噢。」

「我會小心。」青豆說。

「還有」司機朝向後視鏡說。「請記住一點,事情跟表麵看到的不一樣。」

事情跟表麵看到的不一樣,青豆在腦子裡重複那句話。然後輕輕皺一下眉。「這是什麼意思?」

司機一麵選著用語說。「也就是說,現在開始您要做的是不尋常的事。不是嗎?大白天的走下首都高速道路的太平梯,普通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尤其女性是不會這樣做的。」

「說得也是。」青豆說。

「那麼,做了這種事之後,日常的風景,怎麼說呢,看起來可能會跟平常有點不一樣了。我也有這種經驗。不過不要被外表騙了。所謂現實經常隻有一個。」

青豆想了一下司機說的話。在想著之間,楊納切克的音樂已經結束,聽眾間不容髮地開始鼓掌。偶爾也聽得見安可的呼聲。眼前浮現指揮者露出微笑,朝向站起來的觀眾低頭鞠躬了好幾次的光景。他抬起頭,舉起手,和團長握手,轉向後麵,舉起雙手讚賞管弦樂團的團員,轉向前麵再一次深深鞠躬。長久聽著錄音的鼓掌聲時,漸漸聽起來不像鼓掌聲。感覺好像在傾聽著沒完沒了的火星沙風暴似的。

「現實經常隻有一個。」好像在書本重要的一節上畫底線似的,司機慢慢重複一次。

「當然。」青豆說。沒錯。一個物體,一個時間,隻能在一個場所。愛因斯坦證明過。現實這東西畢竟是冷徹的、畢竟是孤獨的。

青豆指著汽車音響。「聲音非常好。」

司機點點頭。「你說作曲家叫什麼來的?」

「楊納切克。」

「楊納切克。」司機反覆一次。好像在背誦重要約定語似的。然後拉起開關打開後麵的自動門。「小心好走。希望你能趕上約會時間。」.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青豆提起大型肩帶皮包下了車。下車時收音機的鼓掌聲還不停的繼續著。她朝十公尺前方緊急避難用空間,沿高速公路邊緣小心走。對麵車道每次大型卡車通過時,高樓下的路麵就搖搖晃晃地搖動。那與其說是搖動不如說更接近波動。好像走在漂浮於大浪上的航空母艦的甲板上那樣。

紅色suzukialto車上的小女孩,從助手席窗戶伸出頭來,嘴巴大大張開眺望著青豆。然後轉向母親問「媽媽,那個女的,在做甚麼?她要去哪裡?」大聲執拗地要求「我也要出去外麵走。你看,媽媽,我也要出去。好不好,媽媽。」母親隻是默默搖頭。然後對青豆一瞥,投以責備似的眼神。但那是周圍發出的唯一聲音,眼睛所見的唯一反應。其他駕駛者都隻抽著淤,輕輕皺一下眉,對她以毫不猶豫的腳步走在側壁和車輛之間的姿態,隻以看見眩眼東西的眼神追逐著。他們似乎暫時保留判斷。就算車子不動,但首都高速道路的路上有人走著也不算是日常會有的事情。要把那以現實的光景當知覺來接受,多少要花一些時間。走著的人是穿迷你短裙高跟鞋的年輕女性,就更不尋常了。

青豆縮緊下顎筆直看準前方,伸直背脊,一麵以肌膚感覺著人們的視線,一麵以確實的腳步走著。charlesjourdan栗色鞋跟在路麵發出乾脆的聲音,風飄動著外套的裙襬。已經進入四月了,風還是冷的,帶有粗暴的預感。她在junkoshimada島田順子薄毛套裝上,穿一件淺茶色春裝外套,背著黑色肩帶皮包。及肩的頭髮修剪整齊,整理得很好。完全沒有配帶裝飾品。身高一六八公分,幾乎看不到絲毫贅肉,所有肌肉都用心鍛練過,不過這從外套上看不出來。

如果從正麵仔細觀察臉的話,應該知道左右耳的形狀和大小都相當不同。左耳比右耳大得多,形狀不正。不過因為耳朵經常都藏在頭髮下麵,所以誰也沒注意到。嘴巴筆直地閉成一直線,暗示著無論任何事都不會輕易馴服的性格。狹小的鼻子,有點突出的頰骨,寬額,長而直的眉毛,這些各增一票在在添加了這樣的傾向。不過大體上是工整的雞蛋形臉。就算各有偏好,還是可以稱為美女吧。問題是,臉上的表情極端缺乏。緊閉的嘴唇,除非必要很少露出微笑。兩眼就像優秀的甲板監視員那樣,不懈怠而冷徹。因此,她的臉首先就不會給人留下鮮明印象。很多情況吸引人們注意和關心的,與其說是靜止時的麵貌好壞,不如表情動態的自然和優雅。

大多的人都無法適當掌握青豆的麵貌。眼光一旦移開,已經無法描述她的臉到底是什麼樣子。應該算是有個性的臉,但不知怎麼腦子裡卻沒留下細部特徵的印象。在這層意義上,她就像昆蟲的擬態一樣。改變顏色和形狀潛入背景中,儘可能不顯眼,不讓人輕易記憶,這才正是青豆所追求的。從小時候開始她就一直這樣保護著自己的身體到現在。

然而有甚麼事情皺起眉頭時,青豆那冷靜的麵貌,卻戲劇性地大大改變。臉的肌肉各自朝向不同方向極力牽扯,造成左右的歪斜極端強調,到處出現深深的皺紋,眼睛迅速凹入深處,鼻子嘴暴力性地歪斜,下顎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白色大牙齒。而且好像固定的繫帶斷了麵具掉落了般,她轉眼之間竟然變成完全不同的人。目擊者會被這驚人的變貌嚇破膽。那是從巨大的無名性跌落意外深淵的驚人跳躍。因此她在陌生人前麵,絕對小心注意不隨便變臉。她會變臉,隻限於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或要威脅討厭的男人的時候。

到了緊急停車空間時,青豆站定下來環視周圍一圈,尋找太平梯。立刻就看到了。正如司機說的那樣,階梯入口有比腰部稍高的鐵柵,門扉鎖著。穿著迷你窄裙要翻越那鐵柵有點麻煩,不過隻要不介意彆人的眼光,也不是特彆難的事。她毫不猶豫地脫下高跟鞋,塞進肩帶皮包裡。打赤腳的話絲襪可能會破。不過這種東西到處店裡都買得到。

人們無言地看著她脫下高跟鞋,然後脫下外套的樣子。從停在緊前麵的黑色toyotacelica敞開的車窗,傳來麥可傑克遜的高亢聲音的背景音樂。『billiejean』。她感覺自己彷彿站在脫依舞秀場的舞台上一樣。沒關係。愛看就儘量看吧。不過今天隻到高跟鞋和外套為止。對不起。

青豆把皮包繫緊以免掉落。剛才坐的嶄新黑色toyotacrownroyalsaloon看得見一直還在那邊。承受著午後的陽光,車前玻璃像鏡子般耀眼地閃著光。看不見司機的臉。不過他應該在看著這邊。

不要被表麵騙了。現實經常隻有一個。

青豆大大地吸進一口氣,吐出一口氣。然後耳邊在『billiejean』的旋律追逐下一麵翻過鐵柵。迷你裙高高卷到腰際。管他的,她想。愛看就看吧。看到裙子裡的什麼,也看不透我這個人。而且修長美麗的雙腿,是青豆對自己的身體中感覺最有自信的部分。

下到鐵柵的另一邊時,青豆把裙子拉好,拍拍手上的灰塵,重新穿上外套,皮包斜背在肩上。壓緊太陽眼鏡的鏡框鼻梁。太平梯就在眼前。漆成灰色的鐵梯。簡單樸素,隻追求事務性、機能性的階梯。並不是為了隻穿絲襪打赤腳、穿迷你窄裙的女性升降用而製作的。島田順子設計套裝時,腦子裡也沒有把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的緊急避難用太平梯的升降放在念頭裡。大型卡車通過對麵車道,造成階梯搖搖晃晃。風吹過鐵梯縫隙發出聲音。但總之那裡有階梯。接下來隻要下到地麵就行了。

青豆最後回過頭,以演講完畢站在講台上,接受聽眾發問的人那樣的姿勢,朝著滿路大排長龍的汽車,從左至右,然後從右至左巡視一遍。汽車行列從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