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有大約五百毫升的黃色積液,胃部有約五十毫升的暗色液體,胃和食管的黏膜廣泛性出血,在腸道裡,總共收集到大約一千毫升的黑色液體,脾被膜皺縮。
根據所見,基本可以做出一個病理推斷,死者的胃腸黏膜生前多發性糜爛,有出血和水腫現象,同時,伴有多器官的貧血。
蘇雪至結束了解剖,照剛才答應小女孩的那樣,仔細地將死者縫合,讓楊三幫助穿回衣物。
收拾好了東西,她卻沒有立刻出去,立在這具生命已經流失的碳水體旁,閉目,陷入了冥想。
警局的劉安,一大群來自周遭村落的村民,人數不下千,此刻全都聚在這座草棚之外,懷著迥異的心情,在等待著她宣布結果。
一個是善良,一個是凶惡。
一個是無辜,一個是罪犯。
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希望後者被消滅。
這是符合民意和人心的結果。
她也希望如此。
“蘇少爺?”
仵作走到草棚口,張望了下外頭,回來小心地叫了聲她。
“劉隊長他們問呢,好了沒?”
蘇雪至睜開眼睛,走了出去。
等得有點焦急的劉安立刻迎了上來,低聲問道:“怎麼樣,是李祥瑞打死的吧?”
沒有條件可以做血液缺陷篩查,但根據死者的體表關節特征、解剖後的病理所見以及小女孩小玉的特征和她對自己提問的回答,“父親流血,哪怕是小口子,也要好久才能止住,所以平時都非常小心”,可以推斷,周慶年患有血友病。
他的死因,是凝血功能障礙基礎上,鼻部遭鈍性外力打擊,鼻黏膜出血不止,繼而造成內臟應激性大量出血,最後失血性休克的死亡。
蘇雪至搖頭:“周慶年死亡,從醫學角度說,李祥瑞負次要責任。”
她詳細地解釋了一遍自己的結論。
這種遺傳性的基因缺陷疾病,即便是在後世,治療研究也沒有取得過大的突破。而現在,也是因為上世紀在歐洲王室成員間的蔓延,才開始進入醫生的視野。
但她絕對肯定,對這種基因缺陷,誰都束手無策。
劉安臉色一變,回頭迅速看了四周,將她請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裡:“你確定沒錯?”
蘇雪至頷首:“是。”
他用商量的語氣說:“蘇少爺,你看咱們能不能不要這麼宣布,你就說……”
“不行。”
蘇雪至知道他的意思,拒絕。
劉安一愣,朝跟過來的葉賢齊使了個眼色。
葉賢齊也說:“不會吧?雪至你就這樣放過了那個惡棍?那這邊這麼多人等著,還有搖筆杆子的記者,怎麼交代過去?”
周圍的村民見她出來了,卻遲遲沒有宣布結果,議論紛紛,周圍的喧聲漸漸大了起來。
蘇雪至說:“我隻根據檢查做結論。李祥瑞再該死,在這件事上,我這裡,從醫學角度來說,他對死亡是不負主要責任的。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但很遺憾,如果我的這個結論不合你們的心意,你們可以另請高明,我不能改。”
劉安神色顯得有點不甘,遲疑了下,和葉賢齊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走了。
草棚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村民仿佛預感到了什麼不好的事,衝著蘇雪至指指點點,神色漸漸帶了幾分不滿。
葉賢齊緊張地看著周圍:“雪至你先等等,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法不責眾,我怕萬一激怒了這幫人,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乾出什麼事,萬一對你不利。劉隊長去找區長回報了,怎麼著,看上頭的意思吧,先等著。”說著把她推進草棚裡,又拉來幾名巡警,許諾過兩天進城去大飯店請吃飯,讓幫忙守住外頭,自己也站前麵,堵著門。
蘇雪至站在表哥的身後,視線穿出去,對上了那個一直睜大眼睛默默看著自己的女孩。
她的父親是血友病患者,那麼這個名叫小玉的小女孩,應該就是一個攜帶者。
是不幸,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幸,是她比正常人和普通的無症狀攜帶者有著更易於出血的傾向,這表示她的凝血因子水平,應該也在患者的範圍之內,所以她出現了關節的病變反應。
但萬幸的是,她應該處於輕度範疇。
小女孩忽然掙脫開拽著她的村民,跑了過來,從巡警和葉賢齊的身體縫隙裡鑽了進來,停在她的身邊,看著被白布蓋著的父親。
“少爺,你是不是想說,我爹他是自己死的?”
良久,她轉頭,仰臉望著蘇雪至,哽咽著問道。
蘇雪至沉默了片刻:“你會不會怪我?”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會騙人的。”
小女孩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老城西郊的警棚附近聚集了這麼多的鄉民,前所未有,消息早傳到了本區警署區長姚能的耳中,他怕萬一出事,正帶了人,騎馬親自趕來查看個究竟,半路遇到劉安,這才得知了詳情。
“區長怎麼辦?那個蘇少爺不肯配合。現場還有記者,我怕記者到處鑽,萬一瞞不住……”
姚能大罵:“誰叫你把記者叫來的?”
劉安小聲地解釋:“我不是想替咱們警區還有區長你爭光嗎,為民除害。以為這事三指捏田螺,篤定了,誰知道那個蘇少爺非要說周慶年是自己死的……”
“狗屁替我爭光!我看你就是想自己出風頭,好露臉是吧!”
姚能又罵了起來。
劉安不敢回嘴,扇自己嘴巴:“是,是,我錯了,下回再不敢了!”
姚能陰沉著臉,想了下,命令他立刻回去盯著蘇家少爺,在自己沒回來前,不許他開口說話,更不許和記者接觸,說完匆匆去找孫孟先,把事情回報了一遍。
警局被輿論痛批腐朽腐敗,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隨著衛戍司令部和賀漢渚的突然空降,警察局長孫孟先驟感肩上壓力大增,尤其是在目睹賀漢渚剛到任就點的那把火後,更是大受刺激,下定決心,必須要在公眾麵前扭轉警局,或者說,他局長的形象。
最近他一直忙著製定警局改革計劃,親自過問細則,弄得也差不多了,忽然被告知出了這樣的事,勃然大怒,跳腳大罵姚能無能,管不住下屬,給自己捅出婁子。
他的秘書兼幕僚侯長清和他耳語了一陣,漸漸地,他臉上的怒氣消失了,大笑。
“好啊,這個法子好,就這麼辦!趕緊的,你給我去叫人!我馬上親自過去!”
孫孟先在天城也有些年了,要叫幾個能用的喉舌和文人,自然不在話下,很快,一撥人出城,趕往西郊警棚。局長沒立刻露臉,先親自提審被打得已經不成人樣的李祥瑞,說經過科學法醫檢驗,認定周慶年就是被他打死的。
李祥瑞恐懼萬分,跪在地上,拚命磕頭求饒。
看看差不多了,局長說,看你誠心的份上,可以饒你一命,但要付出代價。
李祥瑞為求活命,自然什麼都一口答應,說好了,局長這才現身。
天城的最高警察局長竟也來了現場,停屍的茅棚周圍,起了一陣騷動。
孫孟先大步流星地朝著蘇雪至走去,笑著向她道謝,說辛苦她了,請她公布結果。
她出了茅棚,當眾宣布檢驗結果,並詳細解釋了一番周慶年的病情。
蘇雪至的直覺告訴她,等了這麼久,而且,居然連孫孟先也驚動了,親自來到這裡。
這其中應該會有什麼自己還不知道的內情。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聲落,周圍起先鴉雀無聲,片刻後,村民開始竊竊私語。
這聲音起先很低,但很快,一陣接著一陣,變成了嘈雜的質疑聲,無數道憤怒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蘇雪至。
“這也是收了好處吧,包庇惡人,幫惡人說話……”
“沒有良心,就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聲音隨風陸續地傳入耳中。
或許有人真的不信,也或許,有人不是不信,隻是選擇不去信而已。因為這個結論,給他們帶去了巨大的失望。
蘇雪至沉默著,立在原地,任村民指指點點唾罵。◤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你們不要罵他了!他不會撒謊的!”
忽然,那個名叫小玉的女孩子從草棚裡跑了出來,站在了蘇雪至的麵前,大聲說道。
“他說的是真的!去年有一次,我阿爹刻版畫,手指不小心劃破了,一直流血,流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停了。”
“我也是這樣……”
“三叔,三嫂,還有六伯,你們不是都知道的嗎?”
她轉向剛才和她一起的那幾個麵帶怒色指指點點的村民,含著眼淚說道。
村民停了下來。
孫孟先走了過去,沉下臉,厲聲嗬斥:“知道這位少爺是誰嗎,和大名鼎鼎的學者,教育部專員都合影上過報紙的!那個李祥瑞是什麼東西?也值得他去胡說八道?”
局長官威果然大,罵完,周圍的嘈雜聲就消失了,村民看著蘇雪至,一聲不吭。
孫孟先清了清嗓,臉色稍緩,這才又大聲說道:“至於李祥瑞,雖然罪不至死,但蘇少爺說得很清楚了,他對死者死亡也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活罪難饒,現在我讓他自己出來,說怎麼辦。”
兩個巡警拖著遍體鱗傷的李祥瑞走了出來,丟在地上。
李祥瑞朝著對麵的村民跪了下去,使勁地磕頭,涕淚交加:“我願意賠錢,彌補周家,再披麻戴孝,厚葬周慶年!”
“村裡水道我也不敢再叫人去堵了!我給周家莊的每戶人家都賠十個銀元,回去了馬上就發!求求鄉親們,原諒我的無恥和過錯,我真的後悔了!”
說著,又拚命地磕頭。
要知道,現在的巡警,一個月也就七個銀元的薪資。
鄒家莊的村民相互對望著。
“還有!”
他轉向其餘的村民。
“為了表示我痛改前非的決心,我請最好的戲班子來唱戲,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讓十裡八鄉免費看!”
“求求父老鄉親們,給我個改過做人的機會,我知道錯了!”
昔日威風八麵的霸王,現在為了活命,尊嚴全無,如同死狗,人人還能得到些大小不一的好處。
雖然沒人敢站出來先說諒解,但臉上原本的怒氣,開始慢慢地消失,甚至還有人麵露喜色。
“這個判決,還有人有不服嗎?”
姚能大聲向周圍發問。
四周一片靜默,周家莊的人也不再出聲了。
看看差不多了,孫孟先高聲命令李祥瑞立刻執行他剛才的承諾,讓劉安監督執行,隨即讓周家莊的人把死者接回去。
“此案到此結束!”
周圍的村民再次相互議論著,唏噓著,慢慢地散了。
這樣一個結果,或許也是某種皆大歡喜。
記者和文人們上來,開始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