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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25 字 6個月前

而今,二十年後,一波三折,昔日的絕世名畫,最終竟以這樣一個方式歸來,誰又能夠料想?

接連多日,坊間茶舍酒館,無人不在談論此事,無人不盼畫作能成,萬眾翹首期待,此前因了崇天殿起火一事帶來的陰影,更是一掃而空。

崇天殿大火過後的第二天,絮雨將小虎兒交托給賀氏和裴蕭元,自己便來到了鎮國樓,開始閉門作畫。

鎮國樓造式和宮樓相同,壁畫體量幾與原作無二。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她一個人是無法完成全部畫作的。按照她的計劃,她將負責勾線,完成後,由宋伯康王春雷林明遠等人一道共同參與上色。

時間太過倉促,經手的人也多,出來的最終畫作,或將遠不及二十年前阿公的原作,更遑論超越。

但,她必須要去做這一件事。

留給她的時間極是緊迫了。短短七八天內,她必須完成全部的勾線。這是一幅壁畫最核心的骨架,也是最難的地方。從構思布局開始,到細節的落實,每一條隨風而動的衣褶,每一道山川峰石的褶皺,都必須畫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

鎮國樓裡,她以極大的激情作畫,不分日夜,完全地進入了忘我的境界。餓了,便吃幾口婢女送來放在一旁早已冷去的食物,倦了,便在近旁設的一處臨時休息地合眼片刻,從夢中驚醒,爬起來,抓起畫筆繼續再畫。即便是在短暫的夢境裡,她也是化作飛天,翔遊在畫卷之中,徹底和它化為了一體。

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沒有半點猶豫。

隻要有實現的可能,她預想中的這一幅畫,便必須出現在即將到來的慶典裡。

不是為了替她的父親歌功頌德。他功業如何,是否當得起中興君主之名,不在這一幅畫,悠悠千年,後人自有評說。

便如她的阿耶得知崇天殿失火後,說的那句話一樣,天意使然。她想為這個慶典做一件事。

她想要用這一幅曾見證過聖朝巔峰榮耀的畫,去迎接凱旋的將士。讓他們每一個人,在走進開遠門的那一刻,便都能看到長安和以長安為中心輻射出去的每一寸聖朝的土地,壯麗如斯,永受天神之祝福。

他們和這一次,以及從前再也回不來的每一個人的血,都不曾白白地流。

朝代會興亡,君主會更替,人更有壽極。他們當中,絕大部分人的名字,也注定無人知曉。

但,昊天之下,山會銘記。

長安,也會銘記。

在幾乎接連畫了五天之後,第六個深夜,絮雨太過疲倦,一直抬舉著的手臂酸得如要折斷,眼皮不住沉墜,人立在為方便高處作畫而搭的架上,頭重腳輕,一陣暈眩之感襲來。

她知自己必須要休息了。

她下了架,叮囑楊在恩,到五更,她若自己沒醒,叫醒她,隨即入了休息室,和衣躺下,頭才沾枕,便睡著了。

她睡得極沉,不知時辰。五更的晨鼓響起,也沒有驚動她。

當一覺睡飽,她茫然睜眼,發現外麵天已大亮。

明%e5%aa%9a的一道春日朝陽,從卷簾漏出的縫隙裡照入。她猛地驚坐起來,翻身下榻,開門看見守在門外的楊在恩,禁不住大怒,叱道:“不是叫你五更叫我嗎?為何不從?”

她從未對身邊的人發過如此的怒。這一次,實在控製不住。

留給她的時間真的太緊了,緊到每一個時辰,都有預定的畫麵必須完成,隻能提早,不能拖延。

“公主息怒。”

楊在恩受叱,非但沒有驚慌,麵上反而露出不同尋常的一絲喜色,躬身向她賠罪後,輕聲道:“公主你去瞧瞧,誰來了。是他老人家不讓我叫公主的。”

絮雨一呆,忽然反應過來,狂喜,拔腿便往大殿奔去,衝到了殿門前,停下腳步。

高高的畫架之上,立著一道她熟悉的老者的背影。他手執畫筆,微微仰頭,接續著她昨夜停下的畫麵,正在聚精會神地勾畫著線條。

“丫頭,睡醒了?”

葉鐘離轉臉,手中依舊端筆,朝絮雨微笑點頭。

“阿公出長安不遠,在路上聽說了崇天殿的事,想著你或需要幫忙,便回來了,好給你打個下手。”

“阿公!”

因了極大的激動和欣喜,絮雨眼前模糊了。

她哽咽出聲,隨即又飛快抹淚,不再說話,入內,從工案上拿起了另一支畫筆,攀上畫架,來到了葉鐘離的身邊,加入一道作畫。

葉鐘離是今晨五更入的長安。

據說,那位已消失了二十年多年的老神仙葉鐘離竟突然現身,和公主一道,為鎮國樓作那一幅天人京洛圖。

這新的消息一經傳開,長安坊間徹底為之沸騰。若不是鎮國樓的周圍暫設保護,閒雜人等不得靠近,隻怕半城的人都要湧來圍觀。雖暫還不能目睹壁畫真顏,但對即將到來的慶典,長安民眾變得愈發期待。

外麵,那全部的喧騰和熱鬨,都被擋在了鎮國樓的大門之外。

絮雨一心撲在壁畫之上,和阿公一道,師徒二人合力,進展也意外得順利。

終於,最後的一刻到來了。

前夜,壁畫將成,隻剩最後兩筆。

在阿公帶著鼓勵的目光注視中,絮雨提起畫筆,蘸料,為壁畫中央的昊天大帝點染目睛。

完畢,她慢慢轉過頭,看見阿公雙手負後,立在她的身後,正在靜望。

阿公看的,不是這一幅曆儘劫波、在多年之後,由師徒二人合力重又獲得生命的壁畫。

他目光所望,分明是她。

阿公一句話也無,然而,在明亮的燈火映照下,她看得清清楚楚,阿公的眼裡,閃爍著無比驕傲的光芒。

此時此刻,在她的腦海裡,不禁又浮現出了許多年前那個城破的時刻,他在春深的細雨裡為她取名,抱起她離開煙火長安的那一幕。

她撂了筆,轉身撲到阿公懷裡,抱住他日益衰瘦的身軀,想到分離又將到來,傷感無限,不禁垂淚。

葉鐘離安慰著她,見她久久不肯抬頭,便道:“丫頭,你畫的這一幅,可比當年阿公自己畫的不知要好上多少。阿公沾了你的光,到時候,咱們讓天下人都看得掉出眼珠子來!”

絮雨抬起了頭,“阿公,你取笑我!都是你的功勞!”

葉鐘離笑著搖頭,接著,抬手為她擦著臉上的眼淚,歎氣:“都這麼大的人了,說哭就哭。阿公都要替裴家兒發愁了。我瞧他不大會說話的樣子,這日後早晚,他可如何哄你才好——”

“阿公!”

絮雨終於破涕而笑,不依地嚷了一聲,這時,她看到在殿門之外的夜影暗角裡,正悄然立著一道身影。

趙中芳略吃力地跨過門檻,走到了葉鐘離的麵前,恭敬地行過一禮,道:“陛下有一物,命我轉交葉公。派去追的人沒見到葉公,未料是葉公回來了。”

他從身後一名宮監手上托的盤中小心地捧了一樣用素巾包裹的物件,呈到了葉鐘離的麵前。

看得出來,葉鐘離應有幾分費解。遲疑了下,接過,打開素巾,慢慢露出來一支女子用的金簪。簪身洗儘曾裹它的汙泥,在明燈的映照下,靜靜地爍著如新的金光。

絮雨看到的第一眼,便認出了出來,難過之餘,不由也覺幾分意外。

這一根曾戴在阿娘發間,也染過阿娘血的簪,在出土後,便一直藏在阿耶的身上,片刻也不曾離身。

她不知是何時,又是何等的情境之下,阿耶竟肯做出這樣的決定。

是他對丁白崖當年舍命保護過她阿娘的致謝嗎?

還是丁白崖比他,更有資格得到它的陪伴?

她的眼,不覺又開始發熱。

“此為昭德皇後遺物。”

趙中芳低聲說完,向葉鐘離再次躬身,行過一禮,便後退,轉身,慢慢出殿。

葉鐘離將簪子裹回原狀,來到了隨身所負的行囊前,小心地將它和遺骨放在了一起,重新紮上包裹後,他默默地望了片刻,輕輕拍了下它,便仿佛是在和他曾經的愛徒說了句什麼話。

他的神情複雜,似欣慰,又似帶了幾分釋然。

“丫頭,我本欲往東都,不想裴冀卻來了這裡。他說有好酒,約我同飲。阿公耐不住酒蟲勾引,趁月色正好,這就去討酒喝了。走之前,須再趁機笑話他一回,這把年紀,竟又重入廟堂。壟畝之人的福,終究不是他能享的。”¤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你也去吧,勿叫人等久了。”

片刻後,他抬頭,笑著說道。

絮雨走出了鎮國樓。

裴蕭元立在鎮國樓外的高階之下,正在等待著她。

他已經十來天沒見到她的麵了。從她入鎮國樓作畫的第一天起,她閉關不出,也不許他去探望打擾。他隻好從命。知她今夜結束,早早便來這裡等待了。此刻終於看到她的身影出現,他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接著,又將她輕輕攬入懷裡,抱了抱,這才放開,端詳起她。

裴蕭元太想她了。

這半個月,於她,大約是烏飛兔走,恨不能一日有二十四時辰。但於他,卻是度日如年,漫長無比。

即便是在如此朦朧的月光下,也看得出來,短短十來天,她便瘦了不少,臉愈小,顯得雙眼愈大,我見猶憐。

“很累吧?馬車就在路口。等下上去了,你便睡覺。”

絮雨起初沒有開口,任他牽了手,將頭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被他帶著,安靜地行了幾步,忽然道:“我想走走。你帶我走走。我不累。”

她說的是真的。

獻俘禮在即,壁畫完成。

身邊的男子,年輕而英俊,是她心中的情郎,兒子的父親。

這個寧靜無比的暮春深夜裡,月影朦朧,如夢一般,籠在了她的頭頂之上。

一切都是恰好。

她不覺得累。

她想走走,在這個晚上,隨便哪裡都行,隻要和身邊的人一起。

裴蕭元停了步,看她一眼,目光微動了下,便召來近旁的一名隨從,低低吩咐了幾聲,那人迅速離去。他再屈指,壓在唇上,打了聲呼哨。

月光下,一匹油光閃亮的黑色駿馬昂首揚蹄,向著二人跑來。馬蹄輕踏地麵,發出嘚嘚的清響之聲。

是已痊愈的金烏騅。

他將絮雨抱上它的背,自己也跟著坐了上去,和她同騎。

馬鞭輕抽了下金烏騅。它邁蹄,向著不遠之外的開遠門行去。

***

火油有bug,改方案二用磷,總之這個火非得燒不可→_→

宋代和尚文瑩記載過一幅畫牛:白晝牛在欄外吃草,黑夜牛在欄內躺臥,人都不明其理,嘖嘖稱奇。畫家就是利用磷夜晚閃光的特性作畫,從而使畫麵在白晝與黑夜顯出不同的圖景。

第158章

一團夜風隨著緩緩開啟的城門湧入。閉欄了多日的馬兒自風裡嗅到郊野的鮮鬱春草氣息,歡嘶不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