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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73 字 6個月前

哀懇求。

他看也不看一眼。

“阿妹!”

他自顧轉麵過來,再次喚了聲絮雨,目光凝落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絲難以言表的極是詭異的笑容。

接著,他抬起臂,指著長安的方向。

“阿妹,你等著瞧吧!”

“你的父親,他妄想用恢複昔日明帝榮耀的方式,去證明他的正統和他的功績。我不是輸家。我的亡靈,將會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將淪為笑話,天下最大的一個笑話!”

在一陣仰天大笑聲中,他拔劍,將淩厲的三尺青鋒,朝著自己的咽喉,狠狠地砍了過去。

“殿下——”

伴著衛茵娘發的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喚聲,李延生生砍斷了自己的頭顱。那頭從他的斷頸上跌下。在滿天噴湧,又紛紛落下的血雨裡,頭掉在腳邊。接著,朝後仰天,直直倒了下去。

絮雨衝了上去,用發抖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在血泊裡爬過去要拿匕首的衛茵娘。

裴蕭元將匕首一腳踢開。衛茵娘昏厥。他轉頭,命人將衛茵娘送人行宮,接著,將渾身亦淋滿血,冰涼發抖著的絮雨抱起,送入宮中放在榻上,扯來一張蓋被將她包住取暖,再為她擦去麵上的血。

絮雨臉色煞白,雙目緊閉,臉靠在他的懷裡,一動未動。片刻後,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袁值尋了過來,問李猛一事。

“我沒事。”絮雨睜眼,“你去安排事情。搜捕李猛要緊。”

他頓了一下,將她輕輕放在枕上,叮囑宮女照應,這才走了出去。

絮雨再次閉目。她的眼前浮現著衛茵娘那一張絕望而悲傷的臉。她的眼角溼潤了。她打起精神,強迫自己暫不去想這些。此刻,麵前還有一個隱患。

作為老聖人那一朝的曾經的猛將,李猛的冷酷和凶殘也是少有人能及,絕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

“以奴推測,他極有可能,是要在獻俘禮的那日動手。”

“你言之有理。獻俘禮日,參與者除滿朝文武,還有許多藩王、使者,人員眾多,須嚴防他當日利用火雷製造混亂,乃至圖謀刺殺陛下。我和此人打過數次交道。他對景升太子父子二人極其忠誠,身手過人,又狡詐無比。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

“駙馬所慮不無道理。離獻俘日隻有半個多月了,眾多藩王使者已陸續抵達長安。時日無多,具體如何行動,還請駙馬排定……”

殿外,裴蕭元和袁值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她的耳中。突然,隱隱地,在她的腦海裡,似閃現過了一道靈光。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道靈光極其重要,和此刻麵臨的這個巨大的危險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憐惜,她必須要想出來。然而,那靈光卻又如走兔,一刹那便消失,無影無蹤。

絮雨雙眉緊皺,搜腸刮肚,奮力地思索著方才那一道在她腦海裡稍縱即逝的聰念。熱汗迸出,布在了她的額前。

“……是。那奴婢將這邊事交代一下,先回長安了。”

“可以,你先回。我稍晚些,便與公主一道回……”

外麵的聲音再次入耳。絮雨依然毫無頭緒。她焦躁地轉過頭,當視線掠過殿中那一片垂在榻前的帷帳之時,突然,腦海裡跳出了另外一個與此類似,然而,卻又帶著幾分不同尋常的場景。

那是一座宏偉巨極的大殿,夕陽從半開的殿門裡斜射而入,照出了殿內,從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麵,將幕後的一切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一圍巨大的帳幕。

她的心猛然跳得劇烈,一時幾乎無法呼吸,掀開蓋被,人便從床榻上翻身而下,飛奔而出,和正返身入內的裴蕭元撞了個滿懷。

“你怎麼了?”

裴蕭元看到她臉色蒼白,雙目睜得滾圓,神情如遇見了惡鬼一般,不禁吃了一驚。

“周鶴!”

她驚駭地喊了出來,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了裴蕭元的臂。

“崇天殿!危險或在崇天殿!”

第155章

絮雨在腦海裡又過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疑慮。

李延早已不是她幼時的那個延哥哥了。從他死前的那一番話,以及竟一劍斷頸的決絕程度來看,不難而知,倚靠王家的最後一搏倘也事敗,他想要的複仇,恐絕不僅僅隻是常人以為的行刺皇帝如此簡單。

“你的父親,他妄想用恢複昔日明帝榮耀的方式,去證明他的正統和他的功績。”

“我的亡靈,將會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將淪為笑話,天下最大的一個笑話。”

獻俘禮日,不止皇帝和文武百官,還有萬邦藩王使官,天下名士,所有人都將齊聚在那一座此前為彰顯皇帝功績而建的崇天殿裡。到了那日,標誌性的天人京洛長卷再次揭開麵紗,如幾十年前老聖人朝曾經有過的那一幕複現。

那將會是何等榮耀的重大時刻。

於一個並非以尋常途徑登基的帝王而言,這個場合,將會成為他功業圓滿的佐證和象征。在他身後,史書也必會記這濃墨重彩的一筆。

雖然她無從得知,李延到底想要謀劃怎樣的行動,但有什麼,比在這種輝煌時刻降下毀滅,更能給敵人以最致命的報複?那樣的報複之下,哪怕皇帝僥幸逃脫,不曾死去,他的餘生,恐也將是在無儘的恥辱裡渡過。

張掛帷帳保護畫作,隔絕紛擾,乃至這就是作畫者的癖好。這些理由,都能解釋得通周鶴的行為,所以當日她也隻覺意外而已,並未多想。

但他的這種行為,確實突兀,不同尋常。

換個角度,在這一張將大殿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帷帳之後,倘若有人想動手腳,是否也會是絕佳的機會?

崇天殿自畫作完成後,至今空置,日常隻有一些灑掃宮人留駐,並且,除晨昏固定的時刻,他們也不得隨意進入大殿。

迄今為止,隻有周鶴可以不受限製,能夠以檢修保護壁畫的理由,在任何時刻出入崇天殿。

此刻,當再回想當時他心事重重坐地發呆,以及隨後請求薦考的情景,總覺異常。隻是當時,她將周鶴的種種反常,都理解成因為萬壽慶典的推遲,給他帶去的莫大沮喪和失望。

如果,是他真有異心……

絮雨不寒而栗。

“你還記得嗎?不久前他在鎮國樓裡作畫,因了畫梯不牢,摔傷手臂。此刻再想,未免有些巧合了。”

“但願是我多心。”

她解釋了一遍,喃喃地說道。

夕陽如一支蘸滿金泥的畫筆,將巍峨的崇天殿,塗抹了一層暗金色的光。幾個昏鴉如常那樣繞著高聳的殿脊鴟尾飛翔,突然,數百羽林兒出現、登上高台所發的步履聲,打破了黃昏的寂靜。

裴蕭元走上宮階,來到殿外,推開麵前兩扇沉重的殿門,走進了高曠而深闊的殿堂。

他入內,便命人推開所有殿門與通窗,束起帷幔。夕光從四麵照入大殿,刹時映亮了宮牆上的壁畫。在朦朧的滿殿金光裡,山勢崔嵬,城郭橫臥,城池巍麗,天風吹拂,眾神明仙衣飄蕩,栩栩如生。

裴蕭元再次申明禁火,隨即,羽林郎們分頭開始搜索。大殿和左右配殿、閣間,中層、頂層,每一個角落和縫隙,可能藏有外來之物或是人的地方,皆各搜遍。

數名領隊陸續回報,沒有異常。

裴蕭元停在殿內,環顧四周。

“確定沒有遺漏之處?”他問。

“稟駙馬,看見看不見的地方,都已是找過。應當沒有遺漏。”§思§兔§網§

裴蕭元展眼,目光在殿堂四周又遊走了一遍,看了眼外麵漸漸轉為昏暗的天光,正要吩咐收隊,待明日天光好時,繼續再來仔細搜索一番,忽然,他停了下來。

眾人等了片刻,見他已是垂目,看著前方殿柱腳下的一片地麵。循他目光望去,那裡卻又空無一物。眾人不解,又不敢發聲驚擾。

他慢慢地抬起眼,目光比來一個暗示。

這些人都是從前在他手下聽用過的。陸吾司實際取消後,原人手入宮補為羽林,相互早有配合經驗。見狀,雖還不明所以,但知他必是有所發現,便都裝作若無其事,又繼續起方才行動,再次在各處重新翻找起來。

裴蕭元再次瞥了眼殿柱腳。

在光潔的地麵之上,借著外麵透入的一縷殘照,他方看見了一點反射的小小的水光。

他的頭頂,是中空而高聳的主殿頂。

他沒有抬頭,隻抄起弓箭,隨即,如此刻他周圍那些正在各處搜索的羽林郎一樣,邁步,沿著一道建在配殿裡的樓梯上行而去。

方才入內開始搜查,他便登上過頂層的邊閣樓,隔空看過大殿正中的頂梁。當時,他並未發現異樣。

今日天晴,大殿的地上,卻有一點水光。

倘若沒猜錯的話,這一點水光,應是來自頭頂。

他再次登上了最高層的邊閣,停在一道連廊的欄杆後,視線又一次地掠過了前方與他齊平的殿頂。

崇天殿是不加天花板的明造,除去大殿角柱,殿頂由另外十根數人合圍的金漆蟠龍中柱支起,上架一層層的縱橫井字橫梁,再由許多插金梁和無數的瓜柱,共同構建出殿頂的空間,從而支撐起這一座連上地基總高超過二百五十尺的宏偉宮殿。全部的梁木和立柱,皆雕花彩繪,富麗堂皇。

正中,一根粗勝人腰,上麵繪有精美雲氣卷草紋的橫梁,便是支撐並連架起上方全部梁柱和殿頂的主大梁。

距地麵太高,日又將落,殿頂光線昏暗無比。一眼望去,除了道道縱橫相間的梁與柱,空空蕩蕩。

他的目光,投在了那一點水光對上去的位置。

那裡,和他相隔十數丈,是一道大柱和插金梁所構成的一個三角狹窄空間。此際從他的立足之地望去,昏黑一片,不見任何異樣。

他盯著。

一人此刻正將身體縮成最小,藏匿在這個逼仄的黑暗角落裡。

一滴汗,再次緩緩地凝在了他的眉上。

這一滴,流進了眼中。

他的眼露出了一縷濃重的絕望之色。不是因他在這一刻走到窮途末路,而是遺恨。玉既碎,瓦豈能全。他隻恨不能再多得些天。倘若能夠等到獻俘禮的那日,他便能叫聚在這座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隨來自皇太孫的最後一擊,深埋廢墟,同歸於儘。

他咬緊牙關,突然摘下`身上所背的弓,搭起箭,從藏身之處探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著對麵之人連射了三箭。

是裴蕭元似曾相識的手法。他拔刀砍開偷襲的箭,避過,那人站了起來,沿著腳下的插金梁,矮身維持平衡,便朝大梁奔去。

此時下方和周圍的羽林們也行動了起來。有的迅速往上衝,有的在大殿下,朝著頭頂的梁上之人發箭。箭嗖嗖而上,卻因距離過遠,抵達殿頂之時,力道已是大減,無不被那人避過,轉眼,那人上了大梁,健步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