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16 字 6個月前

“我先送你回。”他說道。

她猛烈搖頭,接著,自顧衝到泥坑旁,跪在亂土堆上,俯身下,和其餘人一道,開始用手挖著泥土。

“嫮兒!這裡用不到你,你聽話,先回去吧。”

他已能預料,片刻過後,入目將會是如何的情狀。他怎敢叫她經受那樣的景象。他跟上,單膝跪在一旁,低聲苦苦地勸。她卻恍若未聞,也無半點眼淚,隻睜大一雙眼,緊抿唇角,直勾勾地盯著土坑,手不停地挖著泥。

一片織著寶象花的殘錦一角,突然顯露在了一塊她剛挖出的泥團裡。那原本美麗而光彩的織物,在地下深埋將近二十年,脆若紙張。隨著泥塊鬆散,織物隨之片片破碎,消失無蹤。

她的雙手頓了一下,眼角發紅,渾身抖得愈發厲害。

“嫮兒!”

裴蕭元的心霎時也跟著跳得厲害,他再次阻止,卻被她猛地一把推開。

他從不知她力氣竟也會如此之大,遭她急推,不防之下,跌坐在了地上。

“你彆來管我!”她厲聲道,頭也沒回,咬緊牙關,低頭繼續挖泥。

“送她回去!”

此時,一道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忽然傳入耳中。

裴蕭元轉麵,看見皇帝和趙中芳立在了身後。老宮監那本就佝僂的軀體看起來愈發彎曲,神情充滿了悲傷。

一縷薄雲如紗,緩緩籠住春月。樹林驟然轉暗。

昏暗的月影裡,皇帝的麵容如鑄,身影看去,站得異常得直。

“送她回去。”

皇帝再次發聲,聲若鐵流,一字一字地道。

裴蕭元猛從地上一躍而起,到她身後抱起人,從皇帝身旁走過。

她像是一頭徹底失了理智的受傷的野貓,皮膚冰冷,身體僵直,在他由雙臂和%e8%83%b8膛所構的禁錮裡拚命地反抗。悶聲不響地踢腿,打他,指甲胡亂撓抓他的皮膚。掙紮得太過厲害,他一時竟抱不住,失手滑脫,她摔在了地上。

她一聲不吭,一俟得到自由,飛快爬起,掉頭就往那花林再次奔去。他從後一步趕上,攔腰抱住,阻擋了她。接著,不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他輕而易舉地將她一把扛起,放在了肩上,按住她的腰%e8%87%80,隨即繼續前行。

她被迫倒掛在了他的後背上,血液倒流,劇烈地衝刷著她的頭麵,她的雙手失了憑托,登時無法發力。她嗚咽著,紅著眼,牙又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胛,唇齒間滲入甜腥的氣味,亦是沒有鬆口。

春夜的後半夜,宮廷裡漸漸漫起霧氣。

他仿佛無知無覺,任她咬著自己後背,雙目望著前方,在宮道兩旁那開始籠著淡霧的發著昏光的燈幢引導下,大步前行。

“裴蕭元你混賬!放我下去!你放我下去!”

不斷的劇烈反抗,消耗去了她的體力,在和他的對峙中,她終究還是落敗了下去,鬆了齒,對他的攻擊也變得無力起來,漸漸地,又徹底停止掙紮。終於,像條孱弱的吐儘了最後一口絲的玉蠶似的,她軟軟地掛在了他的肩上,隻剩發出幾聲含含糊糊的哀求之聲。

“……你讓我下去。求求你了,我要回去,裴蕭元……”

聽到自己的名用如此破碎而絕望的語調從她口中呼出,他的心幾遭剺裂。他愈發加快腳步,將那片花林遠遠留在身後。

怕驚到小虎兒,他將她送到附近的紫雲宮,穿西殿,輕輕放在小隔間的長榻上。

她的臉孔本是慘白的,卻因方才一路倒掛,麵頰上泛出了一層病態的潮紅之色,蓬鬆柔軟的長發沾著泥土和殘花,淩亂散在她緊緊閉著雙目的麵臉之上。

裴蕭元亮起銀燭,坐她身旁,一點點地為她擦去長發和嬌麵上的臟汙。她的身子緊緊蜷在一起,仿佛害了病似地,僵硬而冰冷,開始不停地打著擺子,發顫。他再也忍不住,和衣躺了下去,將這一副身子摟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和她的皮膚。

“嫮兒,哭出來吧。求你了。哭出來,你會好過些的。”他撫著她冰涼而乾澀的眼皮,在她同樣冰涼的耳邊懇求著,便如她方才求告他那樣。她在他的懷裡顫唞了片刻,突然間,抬手掩麵,抽泣出聲。

“我本還存著幻想,幻想我的阿娘她還活在世上,隻是我不知她人在哪裡而已——”

伴著她的嗚咽之聲,淚如潮水一般,從指縫間洶湧而出,洇濕了他的衣襟。

“原來她一直就在那裡……孤零零一個人,已經這麼久了……”

“我的阿娘,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她再也說不出話,整個人被一陣強烈的悲慟緊緊地攫住,雙手死死攥著他的臂,便仿佛他是她浮沉汪洋中唯獨一根可以抱住的浮木,不停地哭,哭得撞氣,哭得到了後來,嗓音嘶啞,眼睛紅得如要滴血,那淚卻還在流,如液池的水,無窮無儘,永遠不會有流乾的一刻。

“還有我,我在。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他在她的耳邊說道,溫柔地%e5%90%bb住了她的唇,將她發出的又一陣突如其來的抽噎聲含住,吞入自己的腹。接著,他親%e5%90%bb她潮濕的麵頰,紅腫的眼皮,吮乾她的淚,又轉回到她的唇。在他溫柔的親%e5%90%bb和不停的撫慰中,終於,她的抽泣慢慢止住了。

“睡吧。”他在她的耳邊柔聲地道。

她安靜了下去,慢慢地閉上了哭得倦痛的一雙眼,在他的懷中,沉沉睡了過去。

烏藍色的夜空緩緩明淡了起來,晨月隱沒,一顆啟明的星辰,升在了東方的天際之上。

在遠處傳來的隱隱的晨鼓聲中,裴蕭元從紫雲宮裡走出。

晨霧一縷縷,一團團,如雲浪般,從液池那廣袤無邊的水麵緩緩地流到了岸邊的林陂裡,打濕了泥地上的鬱鬱青草,將裴蕭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濕了一片。

他快步趕回到了那一片籠滿白霧的寂靜花林裡。方靠近帷牆,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

老宮監跪在皇帝的身後,周圍人早已遠遠避開,悉數跪在帳牆之外,以額頓地,無人膽敢動彈抬頭,亦無人膽敢發出半點聲響。

暗淡的晨曦裡,遠遠地,他看見皇帝俯伏在昨夜那一株古杏樹下。他的懷中,緊緊地抱著一幅覆著不知是何的素白色的羅紈。羅紈一角的地上,露著一叢鴉黑而鬆軟的長發。

皇帝手中攥著金釵,麵深深地埋在那一叢仿佛至今還能嗅到餘香的長發裡,許久,身影一動未動,如同睡去。

近畔的泥地裡,殘留了一攤猩紅的血跡。

露水凝聚在頂上潮濕的古杏樹的花葉間,一滴一滴,墜落在了血裡,血水緩緩滲入泥地,消失不見。

……

“昔年,太宗出獵,於途中遇見驟雨,身上油衣濕水,苦不堪言,因問身邊之人:‘油衣若為得不漏?’,時有諫議大夫對曰,能以瓦為之,必不漏矣。”

在一條東向西行而來的驛道之上,走來了一輛晨間早早上路的馬車。車中一名蒼發老者借著車窗裡透入的微弱晨曦,手握書卷,望向同車盤膝坐他對麵正聽他講著書的少年。

“你可知道,諫議大夫此言何意?”

少年凝神想了一下,答道:“大夫此言隱含諷刺之意。想要完全不漏水的油衣,那便隻有屋頂的瓦片了。他是在勸諫太宗,少作畋獵,多留宮室。”

“不錯。那你可知,大夫為何如此勸諫?”

少年遲疑了下,小聲問道:“我能說不敬之言嗎?”見老者笑著點頭,便大膽道:“昔年太宗酷愛狩獵,禁苑無法滿足,常外出長安,一去便是數百裡,動輒數日不歸。他是皇帝,狩獵隨從自然不少,所過之地的百姓負擔憑空加重,地方官吏為迎奉皇帝,更是擾民不止。若逢農忙時節,還要耽誤農事,百姓心有怨氣而不敢言,故大夫為民發聲,作此應對。”

老者點頭:“正是此意。前幾日教你讀的《鬱離子》裡說,君人者,不以欲妨民。說的也是這個相同的道理。”

“是。我記得。可是,我有些不懂,為何要我讀這些書?”少年略帶困惑地問道。◢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老者沉默了一下,轉麵,望向車窗之外一片正在後退的原野,微笑道:“很快,你便會知曉。”

天大亮,昨夜永安殿廢墟裡的事不脛而走。晨間,皇帝不用說了,連公主也不見人。各種說法沸沸揚揚,白天過去,到了傍晚,一個令人擔憂不已的消息更是傳得人儘皆知,百官下值也不肯走,紛紛聚向紫雲宮。

等待了許久,直到天擦黑,掌燈時分,宮內才走出一道步伐矯健的身影,跪在地上的百官抬頭望去,見是不久之前提前歸京的裴蕭元。

他停在了百官身前的宮階之上,肅然道:“爾等速速出宮,不得繼續滯留在此。有膽敢不遵者,以犯上論處!”

他話音落下,一部分人便慢慢退到了後麵,沉默不言。然而,還是有人站了起來,說道:“聽聞陛下今早嘔血昏迷,臣等萬分憂心,懇請駙馬,再代臣等傳話,容臣等……”

此人門下侍中張喆,但他話音未落,便被裴蕭元截斷:“張侍中莫非沒聽清我方才的話?是叫你們全部退出!”

他自入朝以來,待人溫文謙遜,更不用說如此刻這般,竟當眾疾言厲色,落當朝堂堂三品大員的臉。張喆和身旁幾人臉色登時微變,似想發作,但看一眼他身後的幽深殿門,又強忍了下去,繼續道:“敢問駙馬,方才那話,是陛下之言,還是公主之言?”

裴蕭元不答。

“鏘”的一道刺耳之聲,隻見他從跟隨出來的宮監手中接過一柄劍,隨即拔出,橫在身前,冷冷地道:“此為陛下禦用寶劍,可先斬後奏。我再說最後一遍!爾等膽敢再停留者,便以圖謀不軌論罪了,當場斬殺!”

這一柄劍,是皇帝殿內的那一把辟邪寶劍,朝臣誰不認識?又見這裴家子神色森嚴,目光淩厲,青鋒寒光凜冽。

他的周身,殺氣逼人。

都知他剛從西北戰場歸來,殺人於他,恐怕如同斬雞。

眾人無不噤若寒蟬,紛紛後退,朝寶劍下跪,接著起身,匆匆忙忙地離去。

裴蕭元立在原地,冷眼看著百官退走,方慢慢將劍插回到鞘。他轉過身,再次快步走了進去。

第152章

下半夜,山月空明,高高掛在蒼山之頂。

行宮,一處隱秘的庭苑裡,一名青年男子身著素服,神情悲傷,獨向香案,正落寞而坐。案上,用作祭品的鮮果和清酒無不精潔。在嫋嫋升起的香煙裡,一束用來祭奠亡人的香炷漸漸焚到了儘頭,紅點化灰。

香火儘了,他未去,依舊枯坐。

一個老宮媼從他身後的宮廊深處裡走了上來。

“太皇太後請殿下入內說話。”老媼說道。

他繼續坐定,老媼再三地催。終於,他慢慢起身,走了進去。

一年多年,因廢後小柳氏斃命一事,太皇太後驚